民國繁花夢 第三章 只若初見
寧陽城碰上了倒春寒,連颳了幾日颯颯的陰風,一到早晚就倍感料峭。
這日沈涵初醒得很早,窗外面還是一片黑朦朦。睡眼惺忪之際,她才想起今日是禮拜六,不用上課。
她看了看牆上的掛曆,翻了個身,將頭蒙在被子裏,在做夢似的,腦袋有些昏昏沉沉,似乎到了另一個地方,一座幾進幾出的大院落,厚重的朱漆實心大門推開,走進一個人來,高高大大,石青色的褂子,身後跟着僕役,威風凜然,是她的父親沈乾鶴。他剛踏入正廳前的院子,她的兩個弟弟就歡呼雀躍地跑到院子裏,抱住他父親的腿。
他父親抱起弟弟們,滿臉慈祥的笑容,親昵地去用鬍子磨蹭他們的臉,她的弟弟們笑得咯咯直響。
正廳菱花隔扇門後躲着一個人,還沒門的裙板高,穿着件半舊袍子,臉磕在隔扇板上,磕出一條條紅印子。她細細一看,發現是她自己,小時候的自己。
她瞪大一雙眼,靜靜地看着院子裏的弟弟們,眼裏是滿滿的羨慕。因為父親,從沒有這樣抱過她。
乳娘何媽走了過來,牽着她往內廳走。她戀戀不捨地往院子裏又看了最後一眼,何媽往一扇垂花門一拐,她也一拐,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何媽帶着她回到一座跨院的廂房裏,跨院子種着幾棵槐樹,鬱鬱蔥蔥的葉,六月里常是落得滿地鵝黃色的小花。東南角有一間小佛堂,裏面有個女人常年在裏面念經,何媽告訴她,那是她母親。
白天,她和兩個弟弟一起在家庭蒙館上學。當時清王朝已沒了,共和民國伊始,各地都推行新學,京師大學堂審定的十六門學科里,有一門圖畫課。課本里雖是西洋的幾何圖,但先生教的還是國畫。
她一直用不好毛筆,那幾天卻一直在極認真地作一副圖,畫的是她父親,高高的個兒,寬厚的肩膀,溫和地抱着她,慈祥美滿。
先生不在,她的兩個弟弟吵得厲害,相互扔書擲筆打鬧着。一支沾滿墨汁的毛筆滴溜溜地飛了過來,剛好擲到了她畫上,她父親那張慈祥的臉,被一灘墨污給毀了。
那是她辛苦作了幾天的畫,裏面滿滿地都是期盼和希望。她只覺得氣急攻心,「砰」地一拍桌子,執起那隻筆朝他們丟了回去。
兩個弟弟愣在了那裏,他們雖是姨太太生的,但百般受寵。她雖是正室所出,但在這家裏,爹不疼娘不愛,一直沒什麼地位。他們向來看不起她,如今她竟敢對着他們拍桌子瞪眼,簡直是反了天了。
兩個人剛剛還互相對打,如今卻同仇敵愾,一起來對付她。三個人扭打了起來。她是雖是長姐,但比他們任何一個都瘦小。以一對二,自然吃虧不少。但她也是個倔性子,吃虧歸吃虧,打還是要打的。
蒙館先生回來後,見三個學生,居然撕扯着在打架。蒙館裏遍地狼藉,亂作一團,老先生氣得鬍子都要豎起來了。將他們一個個拎到蒙館外罰站。
她父親從外面回來後,老先生絮絮叨叨向他說着他們今天的惡劣行跡。他聽了後板着臉,問是怎麼回事。兩個弟弟低頭不語,她便跑進蒙館,拿出那張被毀了的畫,顫顫巍巍地遞到他面前,小聲道:「他們弄髒了我的畫。」
她此時還是有期盼的,期盼他會問一句畫的是誰。她低着頭,臉上卻是在笑,只要父親一問,她就會指着畫上的人回道:「這是父親,父親懷裏的是初兒。」
她天真地想,只要父親今天能抱她,那她便對兩個惡劣的弟弟既往不咎。
她父親瞥了一眼,什麼都沒問,只將那畫奪了過去,撕得粉碎。她震驚了,那紛紛灑灑的碎紙片,像她幼小的心。她聽到她父親對一旁的僕役說:「將二太太找來。」
二姨太穿着明油綠的鳳蓮錦旗袍款款而來。她左手戴着的金手鐲里,總掖着塊熏過香料的綢帕,走路時手帕隨着身子一擺一擺,那香味也一陣一陣的。
她父親將她推到二姨太面前,說:「你好好教教她,該怎麼管教就怎麼管教,等懂規矩了再讓她上蒙館。」
二姨太淺淺笑着,十根塗了鮮紅的蔻丹鮮紅蔻丹的手指絞着綢帕,應了聲是。
何媽給她梳的圓髻在剛剛扭打時被扯散了,衣服也撕破了幾塊。她披頭散髮地站在那裏,看着二姨太的笑意,看着她血一樣紅的指甲,空洞的心裏,又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