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文魁 第二十六章、是郎才盡
黃初二年的春季姍姍來遲,但誰都沒有想到,一場恐怖的瘟疫瞬間席捲中原地區,尤其是司隸校尉部和豫、廬、荊三州,官民人等,成千上萬地感染了疫病,死亡枕藉史稱「丁酉大疫」。
其實也不能說誰都沒有想到,起碼是勛對這場瘟疫是一直有所心理準備的,因為在原本的歷史上,這場大瘟疫同時釀成了建安文學接近毀滅性的大災難,所謂「建安七子」,除孔融、阮瑀早已去世外,其餘五個王粲、應瑒、陳琳、劉楨、徐幹均因疾疫而死。
可是他沒有想到,並不僅僅這些文人墨客如同原本歷史上一般,在本年陸續病逝,還另有兩位故友,史書並未明確記載,竟然也因染疫而歿。
一個就是魯肅魯子敬,死在了彭蠡的長江水師都督任上;還有一個是司馬朗司馬伯達,死在度部尚書任上。
消息傳來,是勛悲慟難禁司馬朗也就罷了,他與魯肅、王粲都相交甚久、性情投契,雖然已經做好了他們按照原本歷史發展,這一兩年就要掛的心理準備,真等接到噩耗,懷想往日的交情,仍然忍不住哭倒在地。尤其他在很多年前,便已然用前世貧瘠的醫學知識點撥過張仲景,教以瘟疫成因,以及防治之法了,其後也多次在自己的著述中嘗試傳播後世的衛生知識,本以為可以一定程度上避免瘟疫流行,逆轉天命、人壽的,誰想仍然無法變更結果……
「此殆天意耶?天意竟不可違耶?!」
傷心之下,不禁又從天意聯想到了人事。他苦心經營,為曹操構造起了一個相對穩定的官僚體系,想要限制君權,嘗試扭轉「一治一亂」的宿命,可結果曹髦在崔琰的慫恿下,僅僅玩了一個小花樣,就將外朝之權削弱。內廷涅槃重生。固然是勛在祭陵已畢,返京以後,用桓范之謀,逐步地將這些被剝奪的權柄重新收歸外朝。假以時日,又可達成新的均衡態勢,但他也不禁苦悶地想道:
曹髦尚未親政,已有這般能量,一旦親政之後。哪怕只有中人之資,亦恐難制也。想要政歸內廷,還不是小皇帝一句話的事兒?身為人臣,對方隨便出一招,自己就被迫要殫精竭慮地應對。君權自漢武用儒術後即逐漸神化,長時間抑壓於臣權之上即便傀儡君主,也多由外戚或閹宦代行其權,廣義的君權始終不墮這是時代的局限性,難道自己就真的無可扭轉嗎?
一切阻礙時代前進的渣滓,都終將為歷史的車輪所碾碎;一切超越時代的思想。都終將被歷史的大潮所淹沒……難道自己終究不過是個王莽一般的空想家嗎?那自己從前諸般努力,究竟又是為的何來?
還不如激流勇退,返回老家去當寓公算了,以自己國戚的身份、功臣的勞績、大儒的名望,即便交卸權柄,只要不故意作死,應該也可安得善終吧。曹髦、崔琰若真想把自己往死里整,那就是與整個外戚集團、功臣集團、官僚集團為敵,換言之,將被孤立於整個統治階級之外除非那倆瘋了。否則不會行此下策;除非那倆是天縱奇才甚至天生聖人,否則即有此心,亦無此能也。
我幹嘛還辛辛苦苦地維持着這座官僚大廈,不使稍有傾斜呢?就理論上而言。天下已然一統,也不再可能有什麼司馬氏「八王之亂」,就算「五胡亂華」終究無可避免,時間也會大大延後吧。百年之後事,與我何干?而就算相干,也不是靠我個人的力量便可徹底阻止的呀。
諸般紛擾。日夕襲來,是勛的精神狀態直墮谷底,一連數日都陰沉着臉,並且寡言少語。在中書辦公的時候,小吏稍有遲延或者過錯,便易遭他怒目相視以是勛如今的身份、地位,也不必要開口罵人,但只怒目而向,對方自然遍身觳觫,差一點兒就要屁滾尿流了。
倒是新任右僕射劉廙挺會做人,每當有小吏哭喪着臉從是勛面前退下,劉恭嗣若見到了,都會上去安慰一句:「令公親近者適故,乃致言行失常。汝等勿怨,但勤勞本事即可。」
這一日王家擺設靈堂,是勛自須前往致祭,就靈前誦念悼文,不禁嚎啕痛哭。蔡昭姬攜其二子側跪還禮,同樣是泣不成聲,是勛見到她這般模樣,只得一咬牙關,強收滿腔悲慟,反過來安慰蔡琰。蔡琰哽咽着道:「仲宣無拳無勇,一介貧儒耳,多賴令公遮護,至列卿位。惜乎福薄,中年即歿,今二子尚幼,吾但覺前路茫茫,未知何所向也……」
是勛長嘆一聲:「吾視仲宣如弟也,不想弟去兄先……夫人如吾姊妹,二男如勛親侄,必然照拂成年。夫人節哀,毋使仲宣於地下亦不得安也。」
弔祭完了,出得靈堂,登上馬車,突然間耳旁傳來人聲,斜眼一瞥,原來是兩名小吏正縮在牆角私語,貌似並沒有注意到自己。只聽其中一人道:「令公今日悼文,也止平平,哀意甚深,而文不侔也。」另一人道:「令公之詩,本過其文多矣,有何怪哉?」
給是勛駕車的正是其子是復,聽到有人編排老爹文章不佳,雙眉一軒,便欲呵斥,卻被是勛伸手拍拍肩膀給攔住了。只聽二人又道:
「不然,《別賦》表如明霞散練,內則獨繭抽絲,誦之行雲流水,聞之金聲玉振,較今日之誄,正如高天鴻雁與檐下鵓鴿矣。」
「令公往日著文亦曰:『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蓋世所傳詩者,多出於古窮人之辭也……』誠哉斯言,文亦如是。令公隨高祖武皇帝起兵,初不過一郡吏耳,吾意《別賦》之作,當在彼時,窮而未達,故哀甚深而辭甚美也。今為首相,宵衣旰食,所籌思者皆國事也,自情自感,豈得時而長咀嚼耶?非獨文耳,即詩亦久不作矣。」
對方不禁嘆道:「國家之幸而文章之不幸,惜哉!」
是勛聽了這番對話,不禁暗中苦笑《別賦》那是什麼作品?六朝浩瀚文章,此篇隱然可為魁首;而自己今天在王粲靈前所誦讀的,才是真真正正的原創之作,就算感情再如何真摯,真論起文采來,自己能跟江淹比嗎?但凡讀書識字的人,就都能瞧得出來自己的水平在下降吧……
終究自己只是一個千古詩文的搬運工而已……而且人到中年,記憶力開始衰退,早年間默寫下來的那些詩文也都抄得差不多啦,再想從記憶深處翻出新東西來,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