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闕 第一章·舒蕣王婿(二十)
伊祁箬良久未語。
四目相對之時,她看到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裏,千萬層霧蒙蒙的頑氣之下,沉澱着十分的正經——『不妨一試?』他是真的,在同她建議。
外頭,不知什麼時候,又落起了雪。
雪刃瓊霜,割盡心頭血。
輕舒一口氣,她反轉話鋒,徑自無視了他饒有深意的話,只道:「王婿不僅會說話,還很會選地方。」
見她如此,沐子羽也不深究,低眉一笑,道:「這裏麼饒是雅肅清幽,也要難得殿下不棄,否則又有什麼,是配得上天下第一美人的?」
伊祁箬饒有深意的目光毫不吝嗇的投在他身上,雲淡風輕道:「沏雪樓聲名在外自是雅致,但閣下求的,想必卻並非僅此而已。」
話畢,外頭樓上呼起一陣號角,沐子羽眼角輕動,不緊不慢長身而起,幾步輕踱,自她身邊繞過,立於闌干之前,注目遠投。
她心間莫名一顫,手裏輕悠悠執起鈞瓷茶盞,微掀遮面,淡淡一飲。
窗外,大群的百姓經那一聲號角,涌動至城門之下,藍衣的女子親領神機御衛,將那城門上足足吊了十日的枯骨解下,當着全城黎庶,抽骨而挫。
示眾十日,挫骨揚灰。——十天前,了結林逆時,這話、這令,都是她說的、下的。
身後,他忽然道:「南拂曉,北長澤」
聲色幽幽,聽似漫不經心,實則,迫心撕意。
她一怔,手指微緊。
——拂曉林氏、長澤霍氏,昔年梁夜並立於九州,這兩大門庭,有別於凡塵世族,傳奇於世,亦如兩國一般,分立南北,遙相呼應。
可今日
拂曉隨夜室而傾頹,長澤,亦在公子無端歿後,再無嫡脈,傳奇,百年璀璨後,終如流星隕落,只留嘆息在人間。
伊祁箬坐在那兒,思緒因這六字而起伏,身後的人卻仍顧自論道:「若論滿朝文武之中,位高權重者,三公九卿,各具其職,唯太傅一位,卻一身擔負着造王之責——帝師,便是這天下的教養者」
他一頓,偏轉身姿,望向她的背影。
一聲輕笑划過耳際,她聽到他說:「殿下果真是愛才之人,更難得,魄力無雙。」
以夜室舊臣,林氏後人為幼帝之師,天下之教,可不正是魄力麼!
於一道深不可測的眼神之中緩緩起身,伊祁箬轉過身,正對上沐子羽的眼神,面紗下,她在笑,就是不知道沐子羽看不看得到。
即便看到,他也不會懂的。
舉步走到他身邊堪堪一站,她看向那正行挫骨之刑的城門之下,他看着她。
玩撫着袖口,她啟口輕描淡寫:「本宮若是早知道林覺章姓的是拂曉林氏的林,那王婿今日可沒眼福觀乎此景。」
餘光里,她見到他的瞳眸驟緊,雖只一瞬,她卻捕捉到了。
「千刀萬剮,挫骨揚灰呵」轉頭也朝那刑場望去,他輕笑着,開口,卻毫無忌諱的說出了九州之上無人敢說的話,提到了那個無人敢提的人——
「殿下同昭懷太子,總是有過婚約的,對太子母族之人,也不捨得施捨半分仁慈麼?」
征和二十六年五月,梁夜締結秦晉,征和帝伊祁垂以獨生嫡女宸極帝姬,配婚夜國千華太子越栩,一時傳為美談。
一個,是九州之上至尊至貴的太子,仁德睿智,受萬民愛戴;一個,是普天之下臻美絕慧的帝姬,文韜武略,供黎庶敬仰。
那該是多般配的一對兒啊!沒有人知道,因為那段婚約,終如蜉蝣,朝生暮死。
二十六年十月,定王重華與章灼王姬婚宴之上,征和帝下旨停婚,當夜,千華太子攜章灼王姬歸夜,十一月,梁帝解宸極帝姬、千華太子,定王、章灼王姬婚約,改行賜婚千華太子、章灼王姬,十二月,定王重華回營,擂鼓聚將,私自兵發大夜,自此,梁夜盟約破裂,大戰,始。
有人說,千華太子澤被蒼生,沉穩一世,唯做過這一件越軌出格之事,卻最終為美人傾國,換得一場國破家亡,可堪哀。
而宸極帝姬,那個在娉娉裊裊的年華里,便將一懷真心都付在那一個人身上的人,對背誓毀約的千華太子,她又是怎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