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富貴 第97章 黃金彪的難處
林照和岑振希見黃金彪與徐平說個不停,起身告罪,去找張載和劉敞說話。
張載和林敞中進士之後,暫時沒有外放為官,先留在忠佐司,教進來的將校讀書。都是年輕人,他們兩個的學問好,容易被將校們接受。林照和岑振希都是殿試落第,與張載和劉敞算是同年,平時關係比較密切。
看兩個年輕人走開,黃金彪向前湊了湊,小聲道:「相公,小的一事相求,不知」
徐平笑道:「有話就直說,在我這裏,鬼鬼祟祟做什麼!」
黃金彪尷尬地笑了笑,道:「前幾年我跑高麗國的海路,賺了些錢財。最近一兩年做這生意的人多起來,特別閩浙一帶的海商北來,這生意越發難做了。」
徐平道:「怎麼個難做法?只要正經做生意,別人能賺錢,你不一樣能賺錢?」
黃金彪搖頭:「閩浙海商都結會社,抱團在一起,如何做得過他們?以前從高麗國販運貨物,熟識的那些商家,都是賣了貨之後下次再給他們結錢。現在閩浙海商來了,都是現錢買貨,我們這些人便被冷落。這只是一端,似這等事,數不勝數。從買貨,到回到大宋之後賣貨,處處都受他們排擠。一般商人,手中有了錢財,往往都是添置財貨,置辦各種產業,誰會在手裏留着許多現錢?閩浙人來了,我的生意做下去,只好借貸。只是京東路的銀行,不肯貸給我們,是以難辦。相公通融一下,左右我是有財貨抵押作保,又不是白手從銀行貸錢。東西兩京就可以貸得,京東路憑什麼不可以?」
「有這等事?」徐平倒沒想到。各地的銀行受當地官府的經濟政策限制,不是什麼都可以貸款。這不針對特定人群,是針對某些行業,即當地官府經濟政策中的勸和抑。京東路不向海商貸錢,肯定有自己的考慮,是抑某些行業或者某些勢力。
想了一會,徐平問黃金彪:「閩浙海商一樣有錢置辦產業,他們的現錢又從哪裏來?」
「賒來的唄。」黃金彪連連搖頭,「我們是從高麗人那裏賒貨,有他們給現錢,高麗人便慢慢與他們做生意的多。他們的現錢,是結了會社,從本土要賣貨物的商人手中先賒了過來。貨物到了,買他們貨物的商人再把餘款補齊。京東路則無此風俗,莫說是我一個外人,其本地人也無法如此做生意,是以難辦。」
徐平點了點頭,明白了黃金彪的困境。其實喜歡結會社的不只是閩越,開封洛陽等中原腹地也一樣。與此相對應,商業模式是以賒銷為主。即小販從貨主那裏賒來貨物,賣掉之後再結清貨款。徐平的父親徐正就是用這種方式,從一個小酒販做大,在娶了常給他賒貨的女兒,就是徐平的母親張三娘,完成了底層破落戶到一方財主的轉變。
這種商業模式與徐平前世是完全不同的,以信用為根基,商人起步容易,大浪淘沙之下做大的是真正有商業頭腦的人。人為什麼會守信用?因為有法律在規範,有道德在約束着,到頭來還是要追到文明的認同所形成的文化上。道德一旦虛無,這種商業模式便就難以為繼,即使在後世存在,也不得不退到宗族和地域的認同感上。在明清,晉商、徽商等等商幫形成,與這一商統有關,也與文明認同消散,道德虛化有關。
這種商業模式威力相當嚇人,一旦走入正循環,會把整個行業吞噬進來。徐平前世中國一旦進入某個行業,慢慢會把整個行業的上下游鏈條全部吞掉,殘渣都不留給外人,也是這種商業傳統的表現。禮失求諸野,上層忘掉這種商業傳統,一旦有了機會,下層會自動再次拾起來。很多做大的行業,往往是在打拼的時候,借着這種傳統做強做大。成了大企業之後,沒有文化自信,覺得自己這種做法太土,追求洋氣,要跟國際接軌,然後就沒有什麼然後了。沒有文明認同的道理解釋,只好求助鬼神,洋人的文化和制度也是一種神。
之所以說國際化最終會消退,就是因為由工業革命帶起來的歐洲文明,最終沒有形成全球性的認同感,形不成全球統一的文化。從興盛到停滯,再到衰退,為了保住認同感先是求治亂,大家紛紛盯住經濟增長率,盯住就業率。治亂也無法給予國民認同感了,還是要走到文化認同上,先從人性的根本研究起,形成一套認同的道理。
這個過程,從理論到實踐,中唐到宋朝已經進行過了。蒙着眼睛只信鬼神,抱着洋神的大腿把歷史當成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