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要過皇帝留在琦歌手上的遺詔，匆匆看過，若有深意的目光留在琦歌臉上轉了一轉。

    「你先留下。待處置完父皇后事，咱們再敘舊。」恆瑞簡單的說，隨即匆匆而去。時隔數年，他也長成了一個俊雅豐贍的少年，再非昔日莽撞模樣，遇到變亂也面不改色，初初有了帝王氣勢。

    琦歌知道，恆湛剛去世，京中定有一番動盪不安，這是恆瑞處置朝政最關鍵的時刻，也不便相擾。可她記掛着北國亂局，只怕恆瑞有什麼閃失，一時也不能離去。這一夜便留宿錦文宮。柳兒、繡金再見故主，不勝驚喜悲歡。琦歌重臨故地，也是百味雜陳。

    直到數日之後，恆瑞終於來了。

    「不管你去過哪裏，琦歌，你現在願意留在錦文宮嗎？父皇希望你改名換姓，做我的皇后。」恆瑞慢慢說出了皇帝的遺詔。

    琦歌一震，沒想到皇帝最後的遺願竟是這樣。她想着恆湛那句「當你是我親生女兒」，不禁一陣傷感。

    皇帝是想用這辦法彌補殺死淺湖公主的遺憾嗎？可這彌補，何其蒼白無情……

    琦歌傷感痛楚一陣，另一個隱約的擔心忽然尖銳起來。

    改名換姓？她忽然想起恆湛說過，「你要是不姓林，那該多好……」

    不姓林，不姓林？琦歌激靈靈顫抖一下，不祥之感越來越強。不知為何，她忽然想起了林奇峰曾經說過的話。

    恆湛活着，我便無事。恆湛若死了，他不會容我活命。

    是了，皇帝臨死，定會設法處置可能危及他兒子江山社稷的一切威脅。無論這威脅來自北國，還是南朝。林奇峰天縱英雄，又重兵據於東南，才具決非恆瑞可比。就算林奇峰沒有反志，就憑他時刻想着提兵北上救父，也足以衝擊龍庭。恆湛怎麼可能容他活着，危及兒子的一統江山？恆湛對江南林家的防範堪稱根深蒂固，他生前不過是靠帝王韜略控制這絕代名將，死後怎麼可能信任林奇峰的忠誠？

    這帝王家，不會容忍林奇峰活下去。

    琦歌霍然而起！

    她盯着恆瑞說：「太子哥哥，父皇遺詔是不是還說了甚麼？你能告訴我嗎？」

    恆瑞的視線閃爍了一下，隨即笑道：「是軍國大事，不方便。」

    琦歌的目光也銳利起來，一字字道：「是不是——要你殺我奇峰哥哥？」

    恆瑞明顯地一震，還想拿話岔開，琦歌厲聲道：「太子哥哥，我還叫你一聲哥哥，你，你……」

    太子的臉也扭曲了一下，終於別開視線，一咬牙道：「不錯，可不是我要殺他。父皇臨死前已經派人……」

    琦歌大驚，陡然握緊拳頭，剎那間殺氣逼人。恆瑞一驚道：「琦歌，你……」

    琦歌咬咬牙，厲聲說：「收回聖旨！快，收回聖旨！」

    恆瑞的面色有些難看，皺眉道：「這……是父皇的旨意，我也沒辦法。你莫怪我。」

    琦歌見他神情稍有鬆動，低聲道：「那你呢？肯不肯收回旨意？」

    恆瑞勉強道：「這時候聖旨恐怕快到赤鎖關了。我說甚麼都無用。」

    琦歌喝道：「不管有用沒有用，你肯不肯收回旨意？」她情切之下，聲音越來越凌厲，一時間，心中原本根深蒂固的君臣之道、帝王威嚴，那都顧不上了。她只知道，她的哥哥，也許已經死去，也許就要死去！

    恆瑞看着表妹燃燒着火焰和哀痛的眼睛，神情震動，他忽然想起了童年最後一面，琦歌躲在滿是灰塵的舊錦緞之中，黝黑哀傷的眼睛也是這樣眨也不眨地看着他……那之後便是漫長的離別……

    恆瑞緩緩轉過視線，沉默不語。

    「太子哥哥，不，陛下，難道你連用一個忠良大將的膽氣也沒有，只能殺了他才放心？」琦歌終於逼出了更凌厲的一問。

    恆瑞的臉不禁扭曲了一下，忽然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我朝以純孝治天下，從沒有一個皇帝，能推翻先皇的旨意。」即將登基的青年天子緩緩道，眼中閃過一絲火光：「更何況，林奇峰此人威勢太盛，除了父皇身為開國天子，無人能用。」

    琦歌死死盯着恆瑞，可青年皇帝並沒有迴避她痛苦的目光，明知道這意味着永遠失去表妹的心，他只能苦澀地笑了：「不過，你可以趕緊出京。要他棄官逃走——這是我能做的極限。」

    琦歌看了他半響，點頭就要離去，卻被恆瑞喝住：「等一等！」

    青年凝視着她，目光沉靜似有千言萬語，終於轉開頭，示意一個侍從過來，解下侍從腰間玉牌遞給琦歌，沉聲道：「這是通關玉碟，拿去，沿途州縣便不會為難你。你哥哥……也好逃走。」

    琦歌點點頭，她不知道該不該說一個謝字，可畢竟是這個人的父親要逼死她的哥哥。這時候，她想起恆湛，這個養大她的人，令她一生波折的人，已經說不清是尊敬還是痛恨了。終於，她只是沉默地接過玉碟，匆匆而去。

    也許，此後江湖兇險，再不會見到這位曾經救過她的表哥。可她太焦煎，已經顧不上恆瑞怎麼想了。

    恆瑞看着她消失在漫漫無盡的煙柳之中，眼中掠過一絲惆悵，隨即平靜地傳令：「擺駕還宮。」

    可對於一個帝王來說，世上原沒有心情可言。他只是這片莽莽山河的守護者，最接近日月星辰的真龍，高高在上的聖天子。

    而不是，恆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