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水涘 第二章他鄉故知
是真名士自風流,不要美人不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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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子驥從南山人的住處出來時,街上已是燈火闌珊。他要回的歇腳處是他在岳陽城的一個姓張的遠房親戚家,需要打點的包裹也寄放在那兒。
張家的女主人劉子驥喚作姨母,只因兩代之前是同一宗族,並沒有多少血緣關係。如今本早不相識。但劉子驥父親的官越做越大,落魄、不落魄的親戚們都紛紛來打過秋風,於是也相識了。
走到那附近時,他看見屋裏有昏黃的燭光亮着,心裏湧起一陣溫暖的感覺。推門進去時,卻見坐於正廳竹椅上的女主人站了起來,開始責備:「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你不知道現在在打仗,城裏夜裏有宵禁的嗎?」語氣並不嚴厲,而且聽得出來其中的關切。劉子驥是晚輩,他對於這樣把自己當作孩子來關心也並不意外。
然而那女主人接着說了一句:「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麼跟郡守交代。」這郡守說的是劉子驥那做南陽郡太守的父親。
聽到這,劉子驥內心的那點感激就頃刻間消散了。他用冷冷的聲音問道:「因為我爹跟你們交代過,所以你們才收留我這一晚?」
女主人有些尷尬,急忙解釋:「不不,不是的。你爹都交代了,哪裏只讓你住一晚。想住多久都行啊。」
女主人的解釋顯然找錯了重點。
劉子驥的臉上又出現了那種冷笑,他說:「看來若我爹不是太守,我今晚便住不成這兒了。我告訴你們,為官者,是我劉驎之平生最不屑之人。如今他當他的南陽郡守,我做我的自由人,道不同不相謀。他養老的田產有的是,送終的兒子也有的是,不差我一個。既然你們是看在郡守的面子上才收留我,那我現在就告辭。」說着就去拿他的包裹去了。
女主人急忙挽留,可他心意已決,怎麼挽留得住?
秋天的晚上一向是很冷的,劉子驥走在空曠的大街上,尋思着只能去南山人的住處歇一晚了。中秋才過,月色依舊很好。那清冷的月光如水般傾瀉,路面與屋頂都如同積了雪一般。這時身後傳來一個女孩急切的喊聲:「表哥!」劉子驥回頭一看,竟是楠衣。
楠衣是劉子驥這位姨母的侄女,早年因家庭變故被這家人收養。說起來與劉子驥的親緣關係就更遠了。數年前這家人去南陽拜訪劉家時,劉子驥的祖母特別喜歡楠衣這孩子的伶俐、懂事,硬要留在身邊。於是楠衣在劉家住了很長一段時間。
那時的劉子驥還是劉府的公子,看起來與其他表兄弟們無異。但楠衣漸漸地發現了這位表哥與他人的不同。劉子驥與他們一樣的舉止儒雅、彬彬有禮,但內心卻出格而叛逆。
楠衣之前在張家寄人籬下時經常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張家對她雖有養育之恩,卻也讓她嘗了許多人情炎涼。劉子驥追求自由逍遙、最推崇莊子、厭惡官場文化,厭惡趨炎附勢之人,這些楠衣都非常贊同。楠衣對劉雅的分外好感也從此未變過。只可惜祖母后來去世,楠衣回到了張家,兩人再沒見過面。而劉子驥之後帶着妻子隱居陽歧,從此兩人更是再無聯繫。
今日他的突然出現,給楠衣的生活激起了何等巨大的波瀾,不得而知。剛剛又忽然聽見劉子驥說要走,楠衣就這麼追了出來。
她急忙勸說劉子驥:「表哥,姑母她並沒有惡意,你其實不必……」
「楠衣,我記得以前你是最懂我的。」劉子驥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話。
「是……是的呢。」楠衣的語調變得輕緩,似乎在回憶遙遠的從前,「所以我過來不是真心想勸你留下。表哥,你去哪裏,帶我一起去吧。」
這個請求出乎了意料,讓劉子驥不知怎麼回答。他想起了遠在陽歧的妻子,那個本該享受榮華富貴卻陪他在陽歧的鄉下受了許多苦的女人。這次他沒有帶她一起來。
他回答楠衣的請求說:「我不能答應你。你知道我要去哪兒嗎?你並沒有經歷過那麼貧困的生活,若沒有很大的決心,你一定會後悔你現在的決定的。」
「我是不知道你要去哪裏,可那若不是隱居的地方還能是什麼地方呢?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不是嗎?你說的這些我當然都想過。」
此時起了風,兩人對立在月光下的街道,衣袂飄飄如馮虛御風。從各自的方向看,對方都是一幅出塵絕美的畫。只是劉子驥忽略了這幅畫,而楠衣沒有。
楠衣的情緒激動起來,聲音也大了許多:「可是姑母說要給我說個人家了!你忘了嗎?雖然現在所有的婚姻都是父母包辦,可我聽說姨父姨母給你說了門你不中意的親事,你因為一定要娶表嫂不惜離家出走。所以你也應該懂我才對。你就忍心看我去做你不想做的事嗎?」
劉子驥沉默半響,然後長嘆一聲:「罷了。自由之心本是天生,你我又為同類,我何苦勸你為難自己。」劉子驥這算是答應了。
楠衣隨他去南山人的住處,跟在身後許久,終於鼓起勇氣問了句:「表哥,表嫂為什麼沒來啊?」
劉子驥沉默着,楠衣看不清他的表情,於是不敢再問。她在心裏想着,那個為表哥悖逆父母意願、肯和他一起隱居的表嫂一定很愛他、懂他,並且是個美麗而有氣質的女人。
夜很深了,兩人到南山人的住處時,那裏一盞燈光也沒有。劉子驥去敲門,可遲遲沒有人應。這便有些奇怪了。又嘗試着敲了數遍,仍是同樣的結果。
兩人於是去附近找了個避風的屋檐坐着打盹,期盼早日熬到天亮,也免得被夜間查宵禁的抓到。楠衣很快睡得熟了,可劉子驥想起與南山人的談話,興奮地睡不着。
他看着楠衣,心裏也有說不出來的多種滋味。楠衣對他的感情與普通手足之情不同,這他早就知道。他只希望她有個好的歸宿。至於能否得到所追求的自由,他自己的心裏都沒譜。又何況這個時代里一個命比草芥還要脆弱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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