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不足百里外，灰沉沉的濃雲下，運河仿佛一條白色布帶，平鋪在一覽無餘的魯西平原上，蜿蜒着向北方伸展開去。張七努力回想着那張地輿圖，那些勾勾點點的怪圖形，試圖在腦海中勾勒出前方視線外的景象。

    蕭夫子過來的時候，張七爺正抬頭眺望遠方。

    「七爺，人回來啦，都等您去議事哩。」蕭夫子凍得縮着肩膀，說話時嘴裏呼出一股白汽，風一吹消散在空中。張七眯着眼，點頭答應一聲，抖了抖身上披的黑色大氅，臨走時嘴裏喃喃罵着：「這他*娘風颳在臉上，跟刀割似得。」

    兩人沿着村中小徑走着，不理會三三兩兩裹着破布禦寒的漢子們，片刻後到了小村中央一座青磚灰牆的堅固院子，甩甩手便進屋去。屋裏生着火，十幾號人圍在火爐邊七嘴八舌聊着，顯得熱鬧而溫暖，見有人進來，紛紛站起叫道：「七爺有禮。」

    張七笑着拱拱手，隨即甩下大氅當中坐下，一個精瘦漢子便開始講起來。

    室內坐着范縣榆園軍系統好幾個大頭領。自崇禎十三年范、壽、濮縣一帶百姓以梁敏、馬應試、任七、張七為首領，聚眾於范縣、壽張之間的榆樹林，高舉黑色大旗對抗明廷，爆發了震撼中原大地的榆園軍起義之後，兩三年時間便分成小股星散各處。梁敏梁大頭領轉戰魯南，依然留在范縣周邊的各股榆園軍日子越發的難過。此番幾家勢力聯手攻打汶上，就是要弄點嚼穀讓手下老弱賴以度日。

    此刻在議事的有數股榆園軍的首領人物，張七的謀主蕭疇蕭夫子，郭家軍的二當家郭藍衣，手下謀士宋克襄，范縣土寇吳廷賓的兄弟吳廷貴，還有幾個不知名的小股人馬的頭領也加入其中。

    正在講話的漢子三十出頭，名叫莫谷川，前段日子派到魯西南黃河沿線打探消息，今日趕來回報的，他說到最後，從懷裏掏出一張紙，念道：「……近年來黃河決口的大災俺都給記下了……崇禎四年，荊隆口潰決，水平地丈余，屍橫遍野……五年，曹家口潰決，死人畜無數……十二年，曹家口再次決口，災及百里……」隨着莫谷川乾巴巴的音調，室內眾人臉色逐漸變得難看。

    蕭夫子把手籠在袖子裏，似乎冷得厲害，他喃喃自語道：「趙公子說得沒錯，俺們頭頂上就是一條『懸河』……」派老成精幹人手去黃河查驗，是趙山當日給他們的建議，目的是讓他們對自己的處境有個直觀的印象，順便驗證下他提供的資料是否確切。

    現在派去的人回來了，回報的信息令所有人心寒！

    張七下首坐着一個身材碩長的姑娘，拿着一張地輿圖比劃着，俏臉冰冷地說道：「這幾個口子，都是在趙公子說的那條河段上……」

    「黃河豫東大拐彎段。」宋先生坐在她身側，面無表情地補充一句。其他幾人也紛紛插口，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吳廷貴是個三十上下的壯實漢子，他初次與會，越聽心中越涼，嚷道：「那位趙公子不是還有計策給你們嘛，俺們趕緊辦就是。」

    這句話又激起一片議論。趙山的建議是佔領對他們威脅最大的河段，可是以他們眼下的實力，壓根就不現實。吵吵嚷嚷一會兒，最後聲望最高的張七一錘定音：「現在不能半途而廢，逼官府更緊些，早些拿到銀子跑路……」

    「七爺說得在理。」眾人紛紛點頭。

    淺灰色天空下，正月的魯中仍舊寒冷異常，運河上擠滿了無法駛出的各類船隻，不時碰撞着岸邊未融的冰塊，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舶主、漕丁、把舵、外水聚集在船頭船尾，眺望着堅固的河閘，眺望着高大巍峨的城牆，也眺望着他們的命運。

    下午時分，運河南大街到處都是亂鬨鬨的景象。穿湖絲長袍的富貴人，着半舊布袍的生意人，隨便套一件襤褸麻布短襖的窮苦人，以及裹着不知道甚麼破爛東西躺牆角街邊的半死漢子們，都在到處交頭接耳，或者如同沒頭蒼蠅般的四處跑着，他們談論着官府老爺傳下的諭令，又或者傳遞着不知哪裏得來的小道消息。

    趙山坐在喬家酒館，目瞪口呆看着來人：「韓小姐，你可知你在做甚麼？」許朝山陪着韓思站在館內，滿臉的風塵僕僕。

    「趙山，你聚集如此多人，到底意欲何為？」韓小姐板着俏臉，劈頭就問。酒館內坐着十幾號人，見到這突然闖進來的姑娘，不由自主盯着韓家小姐窈窕的身子，臉上神色各異，有些人嘴巴張得老大——運河一帶可難得見到如此絕色出塵的小娘呀。

    趙山趕緊讓他們坐下喝口茶，指着許朝山問道：「朝山大哥，你怎會讓她來此？你知道現在是個甚麼情形嗎？」

    許朝山艱難地搖搖頭，趙山只得苦笑一聲，知道怪不得對方：韓思的大小姐脾氣一發威，許朝山是拿她沒辦法的。只是沒想到她膽子這麼大，居然到此刻還敢跑運河邊。

    韓思坐在他對面，娥眉深蹙，俏臉如霜，她吸一口氣緩緩說道：「黃家之事，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既然出事，你去城東找阿爺分說個明白，總是能夠水落石出的……可是你一言不發跑到此處糾集不法，一旦官府得知，他日公堂之上你又怎生說得明白？」

    趙山皺着眉頭，沉吟不語。

    恰在此時，一個老頭晃悠悠走進喬家酒館，他身穿泛白的灰布長袍，花白頭髮，頭上的黑麻方巾在風中凌亂飄動，正是常來館內的說書先生夏老頭。只是看模樣憔悴的厲害，幾日功夫不見，仿佛又老了許多似得。

    此時的酒館裏面儘是人，不過和往常不一樣的是，這裏都是趙山新找的手下，已經沒有閒雜人等在此了。喬大一臉歉意招呼着：「夏老先兒來啦，今個對不住您，俺這館子不開張了。」

    老頭恍若未覺，慢吞吞坐下，從背上取出一把二弦胡琴，手撥弄着調弦長的千斤，片刻後他咿咿呀呀拉起一首曲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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