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音樂家 第四樂章 人類告訴我(1):論及夢境(二合一)_頁2
壓下心底的疑惑,再次示意兩位學生跟上撤離。
自從盛夏到來後,疑惑根本不差這一點,單是此趟聖亞割妮醫院之行就怪事接二連三。
顯然這裏不是一個適合滯留探討的地方。
俄耳托斯雨林的清晰濕氣撲面而來,滌清了三人呼吸道中滿腔的腐舊血味。
「布穀,布穀......」「嘰嘰嘰啾啾啾......」
在盤桓雲集的鳥聲中,范寧帶着露娜和安走下雜草與孢子肆意生長的醫院石階,一步步遠離了這棟在夜色中仍顯得格格不入的藍紫色大樓。
他垂首懷抱結他,穿過已經潰爛的院網,思索般地低聲自語:
「一位有知者最基本的非凡之處應該是?......」
露娜和安以為老師在測驗近日教授她們的神秘學識,此時不禁回頭望了一眼空空蕩蕩的聖亞割妮醫院,試探着回答道:
「可以知夢控夢?」
「能夠開始解讀靈感和啟示的含義?」
腳下腐爛的落葉與果實爆開溢漿,三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林中前行,而范寧順着來時記憶折返的同時,目光和思緒更加深邃悠遠。
「德彪西《牧神午後前奏曲》......」
應當說「牧神」一詞並非這個世界所獨有,畢竟,只要人類從事畜牧活動,民俗文化中就會誕生這樣的神話概念,不管是前世希臘神話中那個半人半獸的牧神,還是這裏被認為是「芳卉詩人」某一形象的牧神,都是如此。
這部劃時代的管弦樂作品,描繪了在一個烈日當空的盛夏,牧神躺在樹蔭下休息,她似睡非睡,胡思亂想,感到自己模模湖湖地進入了埃特納山仙境,在那裏,她見到絕色的仙女們在翩翩起舞,並和她們共同度過了銷魂蝕骨的時刻,正當因為褻瀆之舉要遭受責罰的時候,又昏昏沉沉飄入了一個更深層次的夢境......
且不論它的音樂語彙是否激進,至少它背後的哲學無疑是「酒神式」的,體現了某種「池」相的神秘主義靈感。
「所以維埃恩被『舊日』啟示出的《牧神午後前奏曲》,和我根據南國見聞創作的第一樂章《喚醒之詩》一樣,都是以『酒神式』為主導的幻夢靈感,如此才在不同的年代分別實現了『喚醒之詠』......」
「它們所描繪的內容,都是暴力與田園詩,都是『夏日正午之夢』。」
范寧的思緒在不經意流淌間,確定了《第三交響曲》的總標題,在當下不適宜宣稱「第三」時,後者無疑是更合適與民眾見面的選擇。
「而我若想順着現在的思路,將自己的『夏日正午之夢』續寫至完美,顯然需要對夢境進行更深刻的解讀,甚至嘗試對『愛是一個疑問』作出回答。」
「......那麼,夢境的諸多神秘學特徵中,最抽象最本質的是什麼呢?」思緒到了最後一句,范寧情不自禁地低聲發問。
人類往往習慣於將深夜與靜謐和黑暗聯繫在一起,但盛夏的俄耳托斯雨林是個例外,這裏有清朗的月光和喧鬧的蟲鳥聲,專注於腳下路徑的兩位學生並沒有聽見。
直到超出了半個小時以上,范寧的衣襟上才再次顯現出了瓊的字跡:
「被潛抑的情緒與慾念,以偽裝的形式得到滿足。」
......
眾人返程的節奏與去時相比完全不同。
范寧捨棄了用指揮之力趕路的方式,沿着大致向南的方向,漫不經心地選擇着交通工具,並按照規律的生活作息來旅宿就寢。
有時他帶着露娜和安搭乘行商的馬車前行一段,有時是僱傭趕集農夫們的驢匹,有時他在破舊的車站裏彈着一台年久失修的鋼琴,等着老式的蒸汽火車哐當哐當地拖拽着鐵鏈和煤灰駛入站台。
也有像當下這樣的時刻,汽渡船在帕拉多戈斯群島的航線上行駛,海上平靜地沒有一點漣漪,天與海一樣是藍黑色的,天上灑着多少星光,海平面就亦復如是。甲板上范寧倚着舷寫作,兩位小姑娘側躺在藤椅上看看老師又看看海,時候一久,就分不出海天上下了,在很多瞬間,她們就覺得自己正舒展身軀趴在天穹的邊緣曲線上,只要稍稍一松一滑,就會墜入下方那個浩瀚無垠又星河璀璨的大海。
另一個時刻,范寧為手中的第三樂章劃下了終止的雙豎線,他覺得心中暢快,便扶住汽渡船的邊欄,朝着黑藍的大海長呼出聲,但人的興致就像一盞呈放在外的沸茶,雖然飲它的時候嫌燙,卻一不留神就會轉眼間放涼。
沉浸在西式人文與詩歌中有數年之久的范寧,剛剛心中不知為何卻冒出了類似「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這樣的句子。
對於當下的海天星光與悲愴心境來說,他覺得這實在很應景,但面對旁邊時刻關注着自己一舉一動的兩位女孩子,又是「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所以剛剛完筆的那一刻,就只能「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了。
來到舊工業世界的這一世自己,有沒有可能在今後的某部交響曲中,寫進唐詩宋詞一類的素材?
聽起來有些荒誕的想法,兩世哪見過這樣的作品啊……
范寧想到這一點便輕笑搖頭,隨即讓思緒回到了創作中的「夏日正午之夢」上去。
剛剛完成的第三樂章,即為「森林的動物告訴我」,它是一首諧謔曲,有着一個頗具異域氣息和神秘風情的開頭:在弦樂組輕靈的分解八度撥弦聲中,單黃管吹出鳥鳴的固定音型,與長笛描寫布穀鳥的舞曲主題交相輝映……越來越多的鳥兒聲音婉轉啼鳴,形成大膽的對位關係,音程之間的摩擦擠壓甚至帶有一絲挑逗的香艷風情……
但隨着舞曲主題的連續下行模進,降e調單黃管的三連音節奏型鳴叫,預示了這些叢林歌手們的個體死亡,在第37小節豎琴的牽引下,新的落落大方的夜鶯之聲優雅登場,並逐漸發展為樂隊場外郵號的嘹亮獨奏,仿佛讚頌着田園詩中生命的美好。
而當聽眾以為叢林中的暴力就此終結之時,具有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