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煙雲 四 劃成分_頁2
一樣,是你急等用錢上我家門!這年頭兵荒馬亂,誰有閒心閒錢置田產?便賣個關子說:哪能呢。你是賣主你要價,看我買起買不起。
嗨!多少年的鄰居,我能抬你價?二十塊袁大頭(銀元),咋樣?
望發思量,周家田好又挨自家地種着方便,按說三十塊也不為貴,猴子要二十看來急等用錢,砍十五塊興許差不多,要不先出十二殺殺他,省下一塊就是兩口大肥豬呢!他心裏歡喜嘴上卻淡淡地說:厚志哥,這是大事,我要同你慶余侄子商議。我老了,這家將來他當,不知能籌得幾個錢呢!
望發兄弟,好事先盡你。你抓點緊,莫叫別人搶了先。人家捧來錢我不好不賣,非得留給你吧?周猴子捋捋山羊鬍,倒背手走了。
蔣家父子連夜商量。兒子慶余認為眼下時局不太平,征糧拉夫抓壯丁,大小土匪多如牛毛,半夜爬牆頭打黑槍捉「財神」,買田的名聲傳出去,多少人眼巴巴嫉妒?手頭八畝田夠種夠吃,過點不顯山不露水安逸日子。——結論依我這田不買。
望發老漢磕去煙鍋灰,又捻豌豆大一粒煙絲點火吸起來。兒子的話不無道理老頭卻聽不進:這麽好的田這麽便宜價錢,打燈籠都難尋。眼下時局是不太平,正因為不太平田才便宜!兵也好匪也好,征糧搶錢你搬不動我田!至於有人眼巴巴嫉妒我怕逑?咱一不偷二不搶,汗珠掉地摔八瓣掙來的。買田置地是我的榮耀!老頭越說越激動,煙鍋把鞋底磕得篤篤響,顯示他不可動搖的決心。
雞叫三遍。蔣慶余拗不過父親,便說你做主,兒子聽你的。
第二天一早,父子倆進城挑糞才到家,周猴子便來打聽結果。爽快答應了十二塊每畝的出價——「鄰居好賽金寶,兄弟得便宜了。」
接下來緊急籌款。近三年存的錢囤子裏余的糧,能出欄的豬和剛下機的兩匹布折算一起,約值四十多塊。父子倆忙活一天,把糧食肥豬布匹全賣掉。望發想買六畝田,算算錢還差得多,咬牙找放債的於老闆借二十塊高利貸才湊足。
請私塾先生書寫契約那天,望發老爹率一家老小齋戒沐浴,焚香點燭敬神祭祖。老頭挺直了身板,跪在祖先牌位前拜了又拜,跟着私塾先生禱告道:列祖列宗在上,不肖男率兒孫磕拜:望發苦熬三十載,今買周家田六畝,供子孫耕種以解衣食之需。求祖宗在天之靈保佑,家宅歲歲平安,兒孫個個發跡,一代勝一代!
那年過年蔣家大小人口沒有添新衣,孫女的壓歲錢被免,樂生和剛出生的弟弟樂田每人只兩枚銅子。
周厚志搬進了省城,老大稅務署當科長,老二東渡扶桑。變賣田產的真正原因並非「缺一大筆錢」,而是兩個「二流子」從收音機聽到戰場失利,解放區實行土改,父子商討作出的緊急決定。是年為民國三十六年,公元一九四七年。
蔣家買進六畝田,望發父子沒日沒夜干,還是伺弄不過來。
父親,你年紀大了,不比年輕人,雇個「忙月」吧。莊稼侍弄不好難有好收成。經不住慶余再三勸,第二年開春,遇個上門打短工的半啞巴,試工兩天人勤快老實,話語不多嘻嘻笑,望發才答應下來。定下一年做農忙八個月,每月二斗大麥工錢。
天遂人願。這一年風調雨順莊稼特別好!新買周家的六畝田,春秋兩熟竟打下二十石稻麥,啞巴忙月從曬場往家挑,一擔一擔總也挑不完。老望發捧着金燦燦圓滾滾的籽粒樂得合不攏嘴。一會兒跑曬場看看,一會兒又爬到糧囤頂上弄弄,糧囤子挨到房頂了。
父子倆賣掉餘糧,還清了於老闆的高利貸,從牛市上牽回一頭毛色黑亮的犍牛。
一九四九年小麥抽穗灌漿時,解放軍攻佔江安城。土改工作隊隨後進駐牌樓村。
蔣家被劃富農成分。望發和慶余夫妻倆戴上「富農分子」帽子。新買的六畝田、黑犍牛和大型農具被分。圈裏兩口半大的豬,箱箱櫃櫃及幾件八成新的衣服充了公。
民兵嗨吆嗨吆打着號子,從豬圈後面棚子裏抬出一口杉木大棺材。四寸底五寸幫六寸厚的蓋,簡稱「四五六」。望發老妻彌留之際,對蔣慶余說兒子啊,我苦了一世,死後只想要口好點的棺材。蔣慶余花八塊銀元買來上好杉木,連父親壽材一起備下。八塊大洋超過全家一年積蓄,氣得望發直罵兒子「敗家子」。買田錢不夠時老頭想拿它抵賬,慶余說寧可不買田決不動棺材!望發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