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煙雲 二十二 苦旅驚魂-上
readx; 小火輪在河道里不緊不慢航行。下弦月尚未升起,幾顆半明不暗的星星忽隱忽現。兩岸灰濛濛的,殘雪覆蓋下的村舍田野向後緩緩退去。
牌樓村漸漸遠去。池塘邊四間破茅屋,掙扎在苦難中的母親弟弟妹妹,沉睡在小河彎樹叢里的父親,我深深眷戀着你們!
他雙手交叉腦後仰靠在椅背上,任憑眼淚無聲流淌,恨不能痛痛快快哭一場!
天蒙蒙亮,小火輪停泊在濠城內河碼頭。乘公交來到越江港口,登上開上海的「江申」渡輪。下船上車下車再登船,多虧同行的落腮鬍子幫提行李,早餐送給他四隻南瓜餅作回報。
落腮鬍子問:沒有出過遠門吧?帶這麼多行李該辦託運。託運你不懂?就是把行李交給碼頭車站,人家開給你憑條,到目的地以憑條取行李。他湊近蔣樂生悄聲問:你包裏頭有糧食?這東西屬國家一類物資,不許帶更不能辦託運。千萬別外露,遇上壞人弄不好害你性命!
一席話讓蔣樂生毛骨悚然。他感激地點點頭坦白道:就一點大米,給姐姐坐月子吃的,到了上海我把衣服和書託運,這點米不離身。
「不光不離身,人少的地方也不能去!」落腮鬍子把煙蒂從窗縫扔進江里。
輪船行進到狼山腳下,悠揚的鐘聲從雲端飄來,去年七月登山的情景記憶猶新。如來觀音享用了他的膜拜,卻沒有保佑他,「隔河枉見一錠金」的下下籤倒應驗了。如今我背井離鄉,成了天涯淪落人!
輪船朝東南方向順流而下,他盤算到了上海去哪裏落腳?能趕上去大連的船再好不過。頭回到上海,很想看看這座舉世聞名的都市,但能走還是走——他沒有觀光遊覽的閒情雅致,上海的繁華美麗與他無關,他要奔向遙遠陌生的異鄉尋找生路。——如果走不成呢?
幾位同班同學去年錄取到上海的大學,復旦交大華東政法都有。他很想邁進大學校門,看看高等學府到底什麼樣。哪怕在靜謐的校園裏走一遭,在書海浩瀚的圖書館坐一回,也算了卻一番心愿。可是他不能去!他自慚形穢無地自容,僅存的自尊使他無法接受鄙視或憐惜的目光,或許他們不會接待這個倒霉透頂的高中同學。
好友黃新官哥哥家住上海,他有那兒的地址。去年高考結束,黃新官效仿李杜遍訪名山大川,花掉哥哥資助的百斤糧票二百元錢。哥哥支持他實現家的夢想。
天有不測風雲。秋後哥哥被關進提籃橋,判刑送青海楚瑪爾農場勞改。
黃新官失去經濟來源,更不放心身體羸弱的哥哥。楚瑪爾有臨時工做,黃新官便去了那裏,靠勞動所得養活自己,同時陪哥哥熬過漫長的刑期。「詩人」來信依然浪漫:我已開始新的採風征程,三江源頭便是我的大學。
上海唯一的親戚是表姐曲雲,住小南門海潮市,據說離十六鋪很近。
蔣樂生的獨苗舅舅吸毒加賭錢,幾年間把家業敗光。老望發拒絕這位親戚登門,怕玷污了自家門風。臨土改舅舅家僅剩二畝地,收點糧食餬口,劃成分被定下中農。蔣家田產被分老望發倒地斃命,舅舅幸災樂禍罵活該,報應!
解放後舅舅無毒品吸無錢可賭,卻仍遊手好閒好吃懶做。他不願幹活,搖着把竹骨黑紙扇,自稱貧下中農生來享福的命。五九年沒有吃的,舅母和表姐狠心與他分家,大煙鬼活活餓死了。
上海十六鋪碼頭一帶,解放前後聚集上萬來自蘇北的鄉下人,倒糞桶拉黃包車做雜役為生,被當地人稱作「江北豬玀」。
表姐夫張二便是江北豬玀。他十六歲來上海拉黃包車,被坐車不給錢的惡棍戳瞎一隻眼。解放后街道照顧他有殘疾,安排進工廠燒飯,成為國營企業正式工。
張二三十歲仍光棍一條。也許前世有緣,鄉下老家一朵鮮花插到他這堆牛糞上。他娶了表姐曲雲疼愛有加,日子窘迫也不許幫人家洗衣服,只盼早日生下一男半女,戶口隨表姐落在鄉下也無所謂,就當自己沒來上海。
蔣樂生把寫有表姐家地址的紙條拿出看。想走不成住她家,畢竟嫡親的舅表姐。
正午時分輪船右轉舵拐進黃浦江。汽笛鳴叫,統艙里昏昏欲睡的人們紛紛醒來,憋了一上午沒有瘋鬧的孩子在艙里亂竄。江水打着旋渦向後退去,兩翼波浪呈扇形散開。一群灰白色海鷗追花,發出咕咕怪叫聲。
有個鑲金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