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州歌 二十八 特使
這位天子特使謝大人端的一副好相貌,卻也擺明了是個很不好應付的人。
那俊秀的青年舉止有禮,溫聲雅言,卻將上國風範、天子恩榮展現得淋漓盡致,看那被俘而來得巔族部落頭領是如何唯唯諾諾,就知道他們受到了怎樣的心靈震撼。
連雲嵐都有些咋舌,他與貴胄門閥皆有交,聽說這位年輕有為的謝探花是寒門出身,不料卻有這一派世家天成的清貴之態,難怪皇帝倚重他,世家也青睞他,他在朝上吃得那麼開。
不過,要綠衣來說,謝歸塵身上的矛盾感不止於此。
他不是簡單地適應朝堂虞詐,更像一具華麗的傀儡、一朵內心枯萎的花,沒有信念,只有執念,為此,認真又不認真地扮作符合世間期待的樣子。
她為什麼會看穿他呢。
因為她也一樣。
在這個世界,她沒有任何在意的事物,只死抱着過去遙不可及的光明不放,讓現在深陷於黑暗的自己不至於空心崩潰。
所以,她才能展露出還算光鮮的樣子,好像一切如常。
這位謝大人不知憑藉何種目的支撐至今,但他所追求的似乎不夠強大和堅定,令他還是泄露出了靈魂深處的頹敗和迷惘。
綠衣很快就沒有餘力隨想了。
她不妙地發現,這位謝大人應該也認識她。
明明她紗罩加面,雲嵐佐證重複了先前的解釋,得到了謝特使的認可,但這位特使的目光還總是似有若無地停留在她的身上。
直到雲嵐的母親義安夫人假咳一聲。
謝大人才收斂了視線並告罪:「抱歉,這位綠衣姑娘讓我想起一位故人。」
他面對堂上眾人聽了這話更加異樣的目光,不得不苦笑着繼續解釋。
「這位故人於我十分重要,是尊長寵愛的小輩,無奈佳人早逝,令人痛心。我觀姑娘身形儀態與故人像極,不禁失態了。」
他看向綠衣,不死心地問:「不知姑娘家住何處?可有樣貌相似的姐妹?「
義安夫人嘆息:「大人這是何意?您家住江南,尊長俱已顯貴,綠衣姑娘少得隱居神醫授業,及長遊歷江湖,與您及家人隔着南北和門楣,如何能有半分干係?「
謝歸塵也嘆息一聲:「夫人說得很是,是我過於急切了。「
綠衣道:「大人言重。都是大人的孝心。「
謝歸塵笑笑,轉移了話題。
謝歸塵也不是無事找茬,尋常見到人有相似,最多心裏感嘆一番就算,奈何他先前所言半真半假,那要他尋人的尊長是當今皇帝,點名了要他尋與柔安公主相似之人,那他就不得不較真過問了。
說來,此事確實蹊蹺得很。
從來天意難測,何況當今這位天子更是心思深沉的翹楚。
然而,即便他有毀天滅日之願,不憚揣摩聖意,也對皇帝的這樁命令實在摸不到頭腦。
毫無疑問,柔安公主香消玉殞了。他當初也隨同查驗的,沒有任何疑點。
皇帝找一個相似的人,又有何目的呢?
端慧公主已經嫁入蠻國了,不管她自己如何作想,在兩國朝廷看來,這樁和親已是成了,蠻王也不會對素未謀面的已逝公主鍾情,皇帝也沒必要再找一個送過去。
除此之外,他暫時也想不到與公主相似之人還能有什麼其他用途了。
既然湍州牧雲家有意相護,那他也不必太不識時務。
而他出於與柔安公主的淵源,也不太願意為難這上陣立功的女流,乾脆揭過不談了。
除了先前與蠻王求情不成的遺憾與愧疚,以及同其表親的朋友和同門之誼,他幼時也同公主有過一些她未必知曉的舊議。
他的母親,曾動念為他求娶柔安公主,換言之,他曾可能與她成為締結秦晉之盟的夫妻。
當然,這樁親事,他的父祖是決計不會同意的。
公主的駙馬不可能參政,他尚主,即斷了自己的功名路。
他的祖父和父親自矜帝師之家,以鞠躬盡瘁輔佐皇帝為己任,絕不可能容許他浪費才幹不為天家效力。
他的母親敏感多思,聽聞皇帝是一個格外專斷的人,總擔心他們這桃李遍及士林的世家礙了天子的眼。青雲路斷了就斷了,總比脖子斷了強。
他依稀記得,那是家中變故發生前的最後一個風日晴和的春天,母親在桃花樹下摸着他的頭,同他講述當初作為女官入宮陪伴教習遠來乍到的貴妃的日子。
「貴妃是脾氣頂好的人,性情可愛,待我們都很和氣,她容顏絕世,儀態萬方,柔安公主得她教養,一定也是一位冠絕天下的淑女,與我的好孩子正是天作之合。「
他後來也想到,貴妃受寵,又有蘇家為親,母親是希望這位公主妻子在大廈頹塌時也能護他周全。
此事並無下文。
父祖還未鬆口,謝家就被以莫須有的謀逆罪名誅了滿門。
呵,陛下自己為了親政親手捧出的大將軍,等他立下累累戰功,就又扣上謀反的帽子,順帶將文官中的威脅也一同摘除。
他有時看着在昔日大將軍倒下後起來的忠武大將軍,在心裏慨嘆,這是不是又是天子心術的伎倆重演呢。
母親天資過人,看穿了父親和祖父都沒能看穿的現實,還為他留了一條生路,她的逝去最令他傷懷。而母親給予他的過往歡愉,也是他格外珍貴的回憶,連帶參與其中的柔安公主,也讓心死的他願意額外分出一分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