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墓獸 第四章 帝國黃昏_頁2
窗台上有一艘無畏艦木頭模型,小庚親手雕出來的,惟妙惟肖,不遜於任何金屬模型。
每次當他看到船模,哪怕只是學校里的船舶圖紙,眼前也會自動浮現波濤洶湧的大海,一艘輪船噴着黑煙乘風破浪,水線下的龍骨鋥亮,船尾的螺旋槳飛轉,從排量到航速到鍋爐馬力乃至船身重心的位置,竟如同密密麻麻的報紙排版飛過大腦……
「白日做夢!我看啊,中國還得再積貧積弱一百年!」仇德生點上一支捲煙,摸着兒子的額頭說,「小庚啊,你是我們仇家的獨生子,自古以來,獨子不當兵,沒人會要你的。」
「爹爹,你說我是庚子年出生的。我聽巷口拉車的張癩子說,那一年,八國聯軍雇他推着獨輪車,從天津上京城運送糧食,他親眼看到洋鬼子濫殺無辜,一路上全是老百姓的屍體,尤其是德國、日本、俄國這三個國家的士兵最凶。我們學校的德國老師卻說,這是文明對野蠻的懲罰,這真的是文明嗎?」
聽到「庚子年」三個字,仇德生面色一變,拍桌子嚷道:「休得再提庚子年!不准再去找張癩子,他就是個滿嘴跑火車的大傻子!也別再議論老師說過的話,莫誤了你的錦繡前程!」
仇德生從沒罵過孩子,更不曾捨得打過。老婆過來勸阻,叫他消消氣,讓孩子快點吃飯。
「我名字里不是有個『庚』字嗎?」
媽媽說他生在庚子年,為了好養活,加個「小」字,就如農村孩子小名狗蛋、二牛之類。仇德生不再說話,看着窗外黑黑的夜,隱隱不安。
「爹爹,對不起。我知道,庚子年是我家的忌諱。孩兒保證以後不再提了。」
看着這個聰明的兒子,仇德生再度開顏,淡淡一笑:「無妨!爹爹這幾天工作也繁忙,就是在負責德意志銀行的庚子賠款結算。」
「四億五千萬兩白銀的庚子賠款?平均每個中國人要賠一兩銀子的庚子賠款?」
「這筆巨款要分三十九年還完,年息四厘,連本帶利十億兩白銀!德國分到百分之二十,每年五百萬兩白銀,今年起轉到德意志銀行天津分行辦理,還得換算成德國馬克,再把白銀裝船運往德國,實在令人頭疼。」
「五百萬兩白銀,那得多少錢啊?」
「當年我在德國留學的時候,北洋水師的定遠號鐵甲艦的合同造價就是一百六十三萬兩白銀。」
仇小庚立即換算出了答案:「等於中國每年要賠償給德國三艘定遠艦!要是有人半道上劫了船,那豈不是要富可敵國了?」
「兩年前,中國送往日本的庚子賠款,由一艘日本輪船承運,裝載一百萬兩白銀,從上海吳淞口啟航,卻在東海的中心失蹤了。船上有幾百名乘客,生死不明。有人說是遇上了海盜,也有人說是海難,甚至有人說是船長監守自盜。總之這樁大案發生後,各國都加強了對庚子賠款白銀運輸途中的保護。」
「百萬白銀大案?聽起來就有意思,像是福爾摩斯的四個簽名的故事,也許是劫富濟貧的俠盜乾的呢!」
「休要胡言亂語,快去做作業吧!」
仇小庚說了一聲「嗯」,腦中卻浮現出一艘滿載百萬白銀的幽靈船飄在海面上的一幕……
家裏已通了電燈,他在燈下做完功課,便到爸爸書房裏翻起《三國演義》繡像本。
昨晚剛讀到第一百零四回「隕大星漢丞相歸天,見木像魏都督喪膽」。建興十二年秋八月二十三日,諸葛亮出師未捷身先死於秋風五丈原——
「是夜,天愁地慘,月色無光,孔明奄然歸天。」
讀到此處,仇小庚仿佛看到渭水河岸的黃土地,蒼茫夜空,一顆赤色大星隕落,未免心頭酸澀,鼻頭一塞,竟落下淚水來。
這間四合院的大門外,響起清脆的叩門聲。
長吁短嘆的仇德生,忐忑地打開門。夜色里站着個男人,雖說穿藍綢大褂戴着禮帽,面相卻是個小伙子,目光如匕首刺到仇德生臉上。後面還有兩個德租界的華人警察。
來人出示證件:京城西路巡警總局探員葉克難,外加德租界工部局簽發的公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