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歌 第三十章 衛操(下)
何雲有些不安地退出大帳,而陸遙深深地俯視着攤開的地理圖,久久不言不動。
藉助着許許多多的斥候和間諜們的眼睛,陸遙眼前的這份大幅地圖詳盡得超乎常人想像。
他的手指沿着大軍行進的線路一點點向北推移,指尖點處那些繁複蕪雜的點、線和細密的一行行標註,仿佛在他的腦海中幻化出真實的場景,將數百里方圓內壯美的莽原山川,和分佈於其間的無數鮮卑部落都栩栩如生地確切反映了出來。
看了半晌,他隱約感覺眼睛有些酸澀。畢竟已到了黃昏,夕陽雖還在遠方的群山上戀棧不去,帳幕里卻已經十分昏暗了。中軍帳外已經傳來了燉煮食物的誘人香氣,將士們各自回營等待開飯,彼此嘻嘻哈哈地言談說笑着,話聲和鍋碗瓢盆的彼此碰撞聲、大帳外甲士往來巡邏的鐵甲鏗鏘聲混雜在一起,顯得有些嘈雜。
陸遙捲起地理圖,擱置在案幾的側面,同時用力合攏雙眼,再睜大,反覆幾次以緩解雙眼的疲勞感。正待要起身去點燃燈燭的時候,有人搶在他之前行動,殷勤地繞大帳走了一匝,將四周的燈台一起點亮了。
點起燈火的是一名約摸六旬年歲的老者。搖曳的燈光映照出他的面容,這老者相貌普通,膚色黝黑,白斑的頭髮鬆鬆地裹着髻,顯得很有些身形不高,腰背略帶些佝僂,斜披着一件老羊皮的襖子,看上去土裏土氣。適才何雲入帳時,這老者便坐在陸遙的下首,但一來帳內光線不亮,二來他實在不引人注目,以至於何雲從頭至尾都不曾注意到此人。
陸遙用雙手支着案幾,向這老者躬身示意:「有勞了。」
老者笑道:「將軍莫要客氣。早聽說何隊主追隨將軍多年,一同出生入死,最得信賴。今日得見,果然胸懷仁厚,不同於尋常武人。」
「不過是昧於大體的婦人之仁罷了。」陸遙搖了搖頭:「倒是閣下身處北疆數十載,卻對我軍區區一個隊主如此了解,着實令我有幾分驚訝。」
「將軍何必過謙。將軍出身名門,起自卒伍,增匈奴以敗績,挽狂瀾於鄴城,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取代郡、威震北疆。如此戰績,便是天下名將苟道將、劉越石之輩也不過如此吧。鷹揚將軍威聲遠播,連同將軍麾下的銳士猛將也都已名聞遐邇,老朽知曉何隊主的名聲實在不足為奇……」老者客氣地向陸遙俯首,繼續道:「孰料今日不曾見識何隊主的箭術,卻領略了何隊主的仁愛之心。」
陸遙將身體後仰,發出無聲的哂笑:「仁愛之心?宋襄公躬行仁道,結果在泓水兵敗身死,淪為千秋笑柄。德元公,所謂仁愛雖大行於世,卻無用處。」
老者垂下眼瞼:「然則,陸將軍所看重何隊主的,不正是這份仁心麼?」
陸遙哪料到自己的心事被如此輕易說破,不禁微微愕然。
他凝神望去,那被尊稱為「德元公」的老者低眉端坐,面容淡定自若,雖無特別威嚴,卻自有一股高深莫測的氣勢。不愧是曾任拓跋鮮卑輔相的傳奇人物、左將軍、定襄侯衛操。
陸遙此番麾軍壩上,明面上進兵遲緩,做出只顧四處擄掠人口財貨的姿態來迷惑北方的普六茹氏和叱羅氏兩強族;暗地裏卻已派出得力人手與馬邦德協力潛往濡水源頭,與困守彼處的晉人流民接上了線。早在三天前,衛操便親自冒着生命危險偷越鮮卑騎兵的封鎖,來到陸遙的大營商談。
陸遙很清楚,對於被困於濡水源頭、瀕臨絕境的流民來說,代郡兵馬是他們唯一的生機所系。但他並不會因此而熱血沖頭,急不可耐地起兵救援,反倒更加刻意地壓制了行軍速度。衛操隨軍的三日裏,晉軍大營每日向北移動的距離,竟然不過區區十里。之所以如此,首先是為了在與衛操商談之時,獲得更有利的條件。
衛操在拓跋鮮卑部落中為官多年,為兩代大單于厘定官職、制度,其宗族子弟出任文武要職者數以十計,哪怕是在拓跋鮮卑大亂之時,仍能糾合數萬晉人退而自保。這樣一支巨大的力量,正是人力匱乏的代郡所需。
陸遙眼下所掌握的軍隊和民眾之中,胡兒超過六成,這個比例是非常駭人的。須知晉人如骨肉,而胡人不過是用來搏殺的利刃罷了,萬一使用不慎,反而會傷及自身。縱使陸遙竭力打散原有的部族體系,用晉人的法度來約束胡人,卻不能保證這些胡人在與同族作戰時始終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