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歌 第八章 彈汗山(一)
雖然陸遙的身份與從前不同,可他主持的朝會依舊吵吵嚷嚷。每個人都能夠盡情發表自己的意見,而陸遙在相當時間裏,只是認真傾聽。在外人看來,陸遙文武雙全,更是戰勝攻取的北地名將,但陸遙自己並不會因此而高看自己一星半點。他確信自己並不擁有軍政兩途的特殊才能,更不是那種仿佛天生宿慧的天才人物。他所能做到的,便是憑藉着對大局的把握和敏銳的判斷力,通過這樣的討論來完整地看清問題的方方面面,進而最終做出最準確的判斷。這樣的過程,即所謂「集思廣益,獨斷專行」是也。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如今陸遙執掌一郡之地、七千鐵騎,許多時候已不須再如先前那般事必躬親,而把更多的事務託付給下屬,這樣的討論便使陸遙越來越了解自己的同伴和部下們,將會有利於今後的人事安排。
以適才丁渺、沈勁和陳沛三人的發言而論:
丁渺雖然總是一幅顧頭不顧腚的輕率樣子,但在關鍵時刻,卻能審時度勢,做出穩健判斷。得到拓跋鮮卑不穩的消息僅僅一夜,他已經做好了阻斷白道川的準備,這可不是簡單的猛將所為。想來也是,譙郡丁氏嫡脈子弟、冀州丁刺史的侄兒怎可能真是個不知輕重的莽夫?
沈勁一如既往地勇猛強悍,他的提議充滿冒險,簡直叫人心驚肉跳,但一旦成功,獲取的利益也將是難以想像的。使這樣的將領獨當一面,其面臨的不是大勝就是大敗;而如果用人得當,未嘗不能作為扭轉乾坤的奇兵。
至於陳沛,他和沈勁同樣大膽,但卻體現在完全不同的方面。無論是作為成都王故將的身份,還是作為汲桑餘部的身份,都使他對大晉朝廷鮮有恭順敬畏之意。在三人之中,唯有他全不將并州越石公的指示放在眼裏,所考慮的完完全全是陸遙在代郡的發展前景。如此說來……
想到這裏,陸遙收束心神,繼續聽取諸將的討論,又時不時地頷首以示鼓勵。隨着許多有意義的片言隻語被他記下,如何應對拓跋鮮卑緊張局勢的方略,也在他腦海中漸漸成型。
陸遙對自己說:關鍵在於,溫嶠能在彈汗山上做到哪一步!
與此同時,與陸遙相隔二百里的溫嶠嘆了口氣,對自己說:「關鍵在於,祿官想要做到什麼程度!」
哪怕是在這夏秋之交的彈汗山上,北方廣漠上吹來的乾燥空氣也令溫嶠感覺自己的皮膚崩緊。本朝士人相對於歷代來說,都更加講求容貌之美,溫嶠也不例外。他將面前銅盆中的熱水反覆潑灑在臉上,又取了潔淨干布慢慢擦拭。直到確信在鏡中映出的姿容俊朗一如往日,他才掀開帳幕出去。親身來到草原之後,溫嶠才知道胡兒的生活習慣比想像中還要粗獷的多。按照拓跋部的習俗,早晨只要取些乾燥的牛糞往臉上摩擦一番就行了。總算因為溫嶠是代表大晉并州刺史的使者,這才每日供給一盆熱水。
溫嶠小心翼翼地繞過散發出濃烈牛糞味道的鮮卑人帳篷,來到這個山腰平台的邊緣地帶。這裏是在彈汗山的半山,左側是望不見底的深淵大壑,右手邊則有層巒疊嶂,抬起頭來眺望,可以看到山巔處那座規模巨大、仿佛與天相接的雄偉祭台。祭台上隆隆的鼓聲已然響起,像是陣陣悶雷在天際滾動,那是祭禮將要開始的標誌。
溫嶠下意識地再次整理身上衣物,做好了出發的準備。
自溫嶠所站立之處到山巔,大約要經過十餘里的起伏山路。這條山路如飛蛇般穿行在群峰之間,恰於溫嶠宿營地的正前方經過。而一支綿延數里的長長隊伍,正在山路上緩緩前行。
溫嶠看得清楚,此刻沿着道路安步向前的為首之人,正是拓跋鮮卑東部大人祿官。祿官大約五十多歲年紀,肩膀寬闊,肚腹碩大而肥厚,體態極其雄壯。細看他的面容,可見他臉色赤紅,廣顙長髯,雙眼精光四射,果然不愧是北疆雄豪。隨在祿官身後的有為數一百的扈從衛隊,成員俱都是持刀負劍,神情剽悍的胡族猛士。
將視線向後挪移,在與祿官的隊伍相隔半里左右,以同樣速度緩步向前的便是溫嶠的老相識猗盧。猗盧原也是粗壯的體型,但眼下看來較之於晉陽之會時瘦削很多,顴骨也高聳出來了,顯然這數月里他所承擔的壓力十分巨大。在猗盧身後的,同樣是為數一百的扈從衛隊。
東部大人為首,西部大人居次,再往後則是紇骨氏、普氏、拓拔氏、達奚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