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六十五章 盤中窺天
夫子愛吃擅長吃,只要他在場,點菜這種事情,當然輪不到別人,所謂冷熱葷素,君臣佐使,搭配的極為清爽,光看菜單便足以令人流口水。
那些菜看着簡單,但食材其實都很考究,需要現做,離上菜還有段時間,夫子早已做好安排,一盆冰鎮的芋泥擱到了桌上。
「甜點追求的便是甜,我最瞧不起的,便是那些要求甜點也要清淡的食家,若要清淡,你喝清水便好,吃什麼甜食?」
夫子給桑桑盛了一碗冰鎮甜芋泥,示意她多吃點,然後給自已盛了一碗,望着寧缺說道:「與天斗其樂無窮,可為什麼要與天斗?」
寧缺正在給自已盛甜芋泥,聞言不由怔住,心想前一刻還在說點菜的學問和飲食的道理,下一刻便轉到與天斗這般壯闊的話題,實在是太突然了。
夫子說道:「在爛柯寺里,歧山小和尚沒有與你說過這些事?」
寧缺想起秋雨佛殿前,歧山大師與自已的一番對話。
那番對話里,歧山大師提到五境以上的傳說,提到人間最頂峰的幾種境界,比如魔宗之不朽,佛門之涅槃,道門之羽化,書院之超凡。
當時歧山大師說道,數萬年裏總有人能夠走到漫漫修道路的盡頭,或者抵達彼岸,或者永世不朽,到那時,他們便會回歸到昊天的懷抱。
寧缺最關心回到昊天懷抱究竟意味着死亡還是永生,歧山大師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過往無數年間,曾經走到那一步的佛祖還有那些羽化成仙的道門前輩也無法回答,而這正是修道最大的誘惑及最大的恐懼。
在那場談話的最後,寧缺問有沒有修行者即便走到那一步。依然可以不升天。歧山大師的回答是,沒有誰能夠逃得過天理循環。
那天秋雨里的佛殿很淒清,秋雨里的天穹很蒼涼。寧缺覺得身體很寒冷,因為他再次發現,天道果然是很無情的存在。
……
……
歧山大師已然圓寂。即便如今的他有所想法,也不可能再告訴寧缺,寧缺回憶着那場對話,隱約猜到夫子想要說什麼,身體有些僵硬。
酒樓下人聲嘈雜,樓上卻在討論人間之上的事情,這種強烈的落差對比,讓他感覺很奇怪、很荒唐,直到有些茫然無措。
夫子說道:「為什麼要與天斗?首先我們要知道天是什麼。」
寧缺想起自已在書院後山。看天書明字卷後,與老師在星夜下的那場談話,在那場談話的最後。夫子指着夜穹說了四段話。
「昊天有沒有生命。我們不知道,有沒有具體的形態。我們不知道,昊天在哪裏,我們依然不知道,但他有沒有意識,師弟他以死亡為代價再一次做出了確認。」
「如果真有天道,它俯瞰世間,大地上那些艱難求存的百姓,甚至是那些看似可以呼風喚雨的修行者,也只能是些螞蟻一般的存在。」
「如果真有天道,它根本不會對螞蟻投予絲毫憐憫與關注,而當那些螞蟻里有幾隻忽然抬起頭來望向它,甚至開始生出薄如羽翼的雙翅飛向天空,試圖挑戰它時,它的意識和意志又怎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如果真有天道,那麼天道無形,更加無情。」
……
……
這四段話是寧缺對昊天或者說所謂天道最初的認知。
如今他帶着桑桑逃亡多時,見過雲集鴉至,半天光明半天幽冥,又見過黃金巨龍探首,光明神將臨世,再與夫子曾經說過的這四段話相互印證,對天道的認識自然變得更深了些,心中的恐懼卻也更深了些。
寧缺望向酒樓窗外湛藍無雲的天空,沉默不語。
夫子拿着調羹,慢條斯理勺着芋泥往唇里送,靠着欄杆,神態頗為閒適,然後他用調羹指向窗外的天空,說道:「昊天不是天空。」
寧缺說道:「那昊天是什麼?」
……
……
天是一個很特殊的字,在人間的語言裏出現的次數極多,而且往往代表着極為強烈的情緒,那些情緒或者是恐懼或者是敬畏,或者是憤怒。
比如蒼天有眼,蒼天有淚,又比如天若有情天亦老,還有賊老天,天殺的,老天爺之類的稱呼,就連最常用的感嘆詞也與此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