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下車 第六十二章 陪葬
從生命科學的角度,死亡,是一個生物的新陳代謝終止,無法逆轉的過程。
但是從語言表達的角度,這往往又是說,一個人的意識活動從此消逝,墮入虛無,身體的代謝終止,只是原因,而不是「死亡」這個詞的本意。
換句話說,意識,本身無所謂生與死,即便精神病院裏的病患,也很難說他、或她的意識已經死亡,意識的消逝,絕大多數情況下是被動的,無奈的,是因為藉以棲身的身體走向衰亡,而隨之降臨的陪葬宿命。
然而身體又為什麼要衰亡呢。
醫學提供的答案,簡單,直白,方然並不喜歡,即便那是客觀的現實;他更願意思考、探究的是,五十萬億個細胞構成的整體,為什麼會在絕大多數組成單元都仍然活着,仍然在新陳代謝的時候,就仿佛接到了一個解散的口令,繁複的生化過程瞬間崩潰,精妙的身體構造,也一下子就喪失了原本駕輕就熟的功能。
撇開「組織、器官衰竭」的浮沫,更深一層的原因,是身體機能的損耗,修復無當。
這方面的因素,中學時方然就知道,只能歸因於dna自身的局限性,漫長的進化過程中,對個體壽命的拷問並不怎樣殘酷,dna之間的競爭,更多依賴的是繁衍,而不是活得長,那麼,從自然選擇的角度,最終勝出的物種必然無法擁有無限長的生命,而註定只是遺傳密碼暫時的容器。
但這就是全部的真相了嗎。
實驗室里,坐在電腦前的方然,雙眼看向屏幕上的監控畫面,那些在培養皿里一動不動,根本看不出任何生命跡象的肉塊,或者,植物,乃至真菌的組織樣本;褪去物種的外殼,在龐大的培養機器里,培養皿中的生命展現出高度的同一性,無非都是細胞的成團聚集,以及,多少互相協調的新陳代謝活動。
這一切的掌控者,深藏在細胞核內的遺傳密碼,按方然的理解,就是「宿主」。
同樣的細胞,近似同樣的生存條件,培養機器提供的環境與生物體內高度相似,照理說,一個個細胞凝聚起來的肉塊,是沒有意識的,根本不可能明白自己置身於何處,但是,就在這樣的前提下,這些肉塊的壽命卻往往會突破物種意義上的極限,某些樣本的存續時間,甚至比蓋亞里那些生生死死的生物本身更長。
是因為環境的變化嗎,檢索、對照數據,方然並不認為肉塊能感受到這微小的差別。
同樣的dna,同樣的細胞和組織,甚至環境條件都近乎相同,壽命卻不一樣,尋常人,哪怕某些生命科學的行內人,也只會認為這是個體與整體的規模效應,或者,將生物的死亡,借喻為國家的消亡,每一個單獨的人或許還活着,但作為整體的國家卻土崩瓦解:
這種事,歷史上司空見慣,又有什麼好奇怪呢。
但方然的想法不同,細胞與生物的壽命差距,讓他嗅到了一絲異樣的氣息。
蓋亞里的生物,命不久長,培養皿里的肉塊則仿佛戰勝了時間,哪怕只是樣本中的一小部分,這還是很詭異。
表面上,生物的衰老,死亡,以認為是其遭遇的環境殺傷了身體,意外,感染,有毒物質的積累,凡此種種,終於超越了dna持有的修復能力,於是新陳代謝崩潰,最終迎來死亡的宿命。
這種理解,比醫學視角進了一步,方然卻覺得挺膚淺,並未觸及實質。
身體的死亡,和細胞層面的端粒磨損殆盡、直至凋亡,性質完全不一樣,更像是某種維護機構的長期怠工,一系列損傷和失誤的積累所致。
這種積累,原本並不是必然的,一具年輕的身體和年邁的身體,差別究竟在哪裏呢:
外表並無關緊要,本質上,無非是染色體端粒的磨損程度,但,端粒酶的修復過程,方然爛熟於心,如此簡潔而高效的生化過程,蓋亞的生命形態早在幾十億年前就已掌握,然而在漫長的演化過程中,dna,卻未將其演練嫻熟,僅僅是吝嗇的將其應用在生殖細胞等極少數的場合中。
這一「決策」,毫無疑問是無意識的,透露的本質,卻讓方然戰慄。
他漸漸的意識到,人,身體的衰亡,並不是dna力有不逮的無可奈何,而是自導自演的悲喜劇;
一場謀殺。
dna,染色體,掌控身體的遺傳密碼,究竟有沒有能力維持一個人的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