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方 第七章 楚墨劇連
男子的目光由好奇轉為認真,這小丫頭不僅不怕這裏屍橫遍地的場景,而且還有幾分真本事。
粗獷的聲音帶了幾分鄭重之意,雙手平舉至胸前,拇指豎立,兩手四指交疊,做了個標準的士人禮,「鄙人劇連,楚地墨者。」
解憂向來淡然的眸子裏起了一絲變化,斂容回禮後抬眸細細打量他一番,「憂聽聞墨家組織甚嚴,怎會落壯士一人在此,險遭不虞?」
墨翟所創墨家在他死後分為三派,為楚墨、齊墨和秦墨。
楚墨由鄧陵子領導,為行俠仗義的俠客,反對戰爭,是「兼愛」、「非攻」主張的行動擁護者;齊墨領導人相夫子,為學者遊說一派,雲遊各國宣傳兼愛思想;秦墨相里勤領導的一派則與世無爭,注重科技研究,可看作對於「墨守」技藝的繼承。
劇連自言乃是楚墨,又背負着一柄青銅劍,看來確是墨家劍俠無疑。
「嘿,墨家再嚴,也不至於不放人回家探親吧?」劇連晃了晃被解憂扎得嚴嚴實實的手臂,也不知她敷了什麼藥物,似乎還有些鎮痛的功效?
解憂抬眸凝望,他說這話時雖然笑着,但眼中卻蘊滿了悲傷和蒼涼。
她記得,自己當時從屍橫遍野的族中逃離出去,臨水照出自己嬌小身影的時候,眼中也是這樣一種生不如死的神情。
縱然那些橫屍者已不是她的親人,但這具身體自然的生理反應依然存在,刻骨的恨與哀慟,並不是那麼容易消退的。
「憂聞,『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我聽聞,死和生均非人為之力所能安排,猶如黑夜和白天交替那樣永恆地變化,完全出於自然。
「『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大自然把我的形體托載,用生存來使我勞苦,用衰老來使我閒適,用死亡來使我安息。所以,既然把我的存在看作好事的,也就應該因為這一相同的原因把我的死亡看作是好事。
劇連眸色一閃,滿臉驚奇,濃眉抖了幾抖,「醫女小小年紀,竟通莊周所作《大宗師》篇?」
墨家常遭到儒家言論上的攻擊,與道家的關係卻好許多,因而劇連聽到解憂所誦為道家名篇,心裏不由自主又向她親近幾分。
何況拋開這些,解憂這些話說的,不正是在勸慰他看開生死麼?
「幼經喪亂,舉族俱亡,不知比君若何?」解憂語聲平淡,已經聽不出任何哀戚,仿佛那個「舉族俱亡」的人並不是她。
我年幼之時就歷經死亡禍亂,整個族的人都死了,不知同你的痛苦比起來,是誰更重一些?
「……醫女豁達。」劇連苦笑,雖則道理各人都懂,但真的面對至親至愛死去,怎能輕易釋懷?
「壯士且隨憂來。」解憂眸子眯起,微抬起小巧的下巴眺望遠處如同湖澤一般的積水,「水患未退,此地地勢低洼,或恐再度被侵,速速離開為妙。」
劇連沒動,墨眉擰成一個結子,只是長身而立回望他方才待過的地方。
透過濃密濕潤的荒草,解憂隱約見到數個微微隆起的土包,被洪水洇濕的泥土呈現出赭色,上面一無草木生長,看來是新近堆成。
方才劇連手上又是泥又是血的,可見這幾個土包多半是他一手堆成。
「壯士盍不用劍?」
若是沒工具也就罷了,他身上分明負着一柄青銅劍,看起來乾乾淨淨,纖塵不染,何必將自己傷成那副模樣?
「親喪,當躬親為葬……」劇連說了半句,眸子瞥見遠處潮水又起,面色轉為肅然,忽然抓起解憂,「何處可去?」
解憂被陡然拎起,險些被甩出去,雖然惱他這般粗魯,但也聽見遠處水聲漸近,想是洪水再起,被自己不幸言中,生死攸關之下,哪有心思同他理論,只啞着聲,鎮定自若,「東南之地可也。」
劇連也不含糊,抬頭瞥了日頭確定方位後,便抱着她向東南方向一陣狂奔。
解憂被他護在臂間,人又生得嬌小,周圍景物一概看不見,只能聽到耳邊風聲和水聲間雜,呼嘯澎湃,十分熱鬧。
只是野外太過顛簸,劇連又跑得極快,解憂有一下沒一下地擦着他胡服粗硬的衣襟,總覺得臉上的皮膚都要被蹭掉了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