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幫老大 第一章 餓殍
更新:08-12 06:25 作者:一劍封喉 分類:軍事小說
陳叫山跪在祖屋門前,頂着炎炎烈日,磕了三個響頭。
門框上的對聯,是爹用鍋灰蘸水寫的,貼對聯的漿糊,是娘用苞谷面熬的,陳叫山搭着高板凳,朝門樑上貼橫批「風調雨順」時,是妹妹為他將板凳腿扶穩的。
如今,對聯由紅褪白,絮絮吊吊,破損得不成樣,好歹還在。可是,爹沒了,娘沒了,妹妹也沒了。整個陳家莊,現在還喘着活氣兒的,星星落落。
陳叫山站起身,從褡褳里摸出房門鑰匙,在手裏攥了幾攥,咬咬牙,揚手一丟,汗津津的銅鑰匙,劃出一道金色流線,翻了兩翻,砸在房頂的屋脊獸上,「叮啷」一響,再無聲息。
褲腰帶朝緊處一勒,褡褳往肩上一甩,陳叫山轉身將祖屋甩在背後,不再回頭,一步緊着一步,踏出陣陣黃煙。
村莊漸漸遠去,故土漸漸遠去,老墳新墳漸漸遠去了。
枯草紅日掩映間,陳叫山肚皮貼着脊梁骨,卻扯開嗓子,吼起了一段秦腔——
曹賊休要將我瞞
五關六將草芥般
百萬大軍奈我何
青龍偃月一刀斬……
出關隘,越山川,翻丘陵,過平原,渴了咂草根,餓了嚼樹皮,停停歇歇,走了十餘天,陳叫山來到一座城前。
城牆不高,城門亦不大,青磚壘就,磚線白淨,城門樓子上嵌着「樂州」二字,氣勢非凡。三五隻麻雀,在城牆垛口上跳跳啄啄,整個城,卻顯得愈發靜寂。
入得城去,陳叫山才發現:密麻麻,黑壓壓,到處都是人,但沒人出聲,或蹲,或坐,或蜷着,臉上皆是菜色。
四面八方討活口的流民,全都涌到樂州了。
據老輩人講,這一年的旱情,翻遍所有老黃曆,也是前所未見:春播尚未開始,老天爺矯情一回,淌了點吧點眼淚,連土皮都未打濕。自這以後,幾乎天天大太陽,偶爾有雲罩罩臉,但再未下過半滴雨。驚蟄過了,春分過了,清明、穀雨都過了……可老天爺就像塊乾巴許久的破抹布,甭管是揉、掐、團、擰,硬是擠不住丁點兒雨水。
起初里,沒人心慌,人們吃着缸里的餘糧,該刨地便刨地,該整壟便整壟,該下種便下種,該施肥便施肥。後來,漸漸才發現了不對勁:莫說是莊稼,即便那鑽天高的大樹,也日漸蔫巴了起來;再後來,小溪斷了,小河幹了,池塘見底了,塘底的魚蝦、螺螄,生生卡在龜裂的土縫間,朽木一般;許多莊稼老把式,跪在田地里哭鼻子,無論啥莊稼苗,在手裏一捻,「噗」地一吹,干如灰粉。
缸里的糧吃完了,就吃窖里的,窖里吃完了,就吃曬在房檐、院場、牆頭上的乾菜,等乾菜吃完了,就忍痛殺牲口,牲口吃沒了,就剜野菜,捋樹葉,扒樹皮……耐不住年饉的人,一個個都死了。最初死去的,親人含淚為其置棺,挖坑,有模有樣地下了葬。人死的越來越多,改成篾席麻布裹身,刨坑淺埋,再往後,力氣、精力、人手都不濟,拖至荒野處,無力處置了。死人一多,瘟疫便起,瘟疫四起,死人愈多……
樂州,倚臨虛水、凌江兩條河流的夾抱之處,自古物華天寶。而今雖受旱情所害,但餓死的人,較之他鄉,已然算少。
接連走了十餘天,沒吃沒喝沒住的,陳叫山被糟踐得不成人樣:頭髮枯澀乾結,硬撐撐,一綹一股的,像豪豬刺;眼窩子仿佛被人用小勺掏過一般,眼皮一薄,就似乎愈包不住眼珠子,凸鼓外頂,將眼皮頂成了好幾褶;兩瓣嘴皮,早沒了潤活氣,跟他家祖屋門樑上的橫批「風調雨順」,近乎一色了。
陳叫山沿街而走,腿腳時而飄忽,時而沉滯,像是他小時候,過春節,耍社火,被大人用布帶拴縛在社火上,高高擎着的感覺。
街角躺着的一些人,蒼蠅在其臉上繞來飛去,也不抬手趕趕,不曉得是沒了抬手的氣力,或是已經餓死了。只是,這年饉歲月,餓死了人,實在稀罕不起來,沒人訝異,沒人驚懼,皆是一種置若罔聞的神色——天知道下一刻,自己能不能捱過去呢?
空氣中,隱隱飄蕩着草灰味兒,火紙味兒,腐屍的味兒,酸醋的味兒,土地焦乾的味兒。陳叫山在一棵苦楝樹旁坐下,用手提着肚子上的一層松皮,吸吸鼻息,卻似乎聞到了麵糊糊的味兒,洋芋拌湯的味兒,蔥花酥餅的味兒,花卷饃饃的味兒,甚至,白菜幫子的味兒,胡豆醬的味兒,燴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