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歌 第九十八章 覆舟(三)
對於劉演來說,這場戰鬥來得完全莫名其妙。
他受并州刺史劉琨之命率軍東來,原本就是出於政治含意而非實際作戰。自并州越太行至常山,在南是冀州刺史部的核心區域,在北是被陸遙新近以強兵收復的代郡,故而全軍上下沿途都沒有做特別的防備。這次劉演帶着中軍千餘人馬出巡靈壽,乃是為了接待來自代郡的貴客,全軍上下都抱着禮賓的想法,更是鬆散。
偏偏就在駐軍靈壽數天之後,劉演所在的大寨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遭到上千精銳騎兵的突襲。將士們在深夜中起身抵抗,許多人連武器都沒能找到,更沒有辦法維持建制,當場陷入崩潰。敵騎從四面八方湧入營寨,像是洪流般將所有敢於抵抗的晉陽軍將士沖走,戰局從一開始就進入了一面倒的屠殺過程。
劉演畢竟是書生出身,論起雄武善戰,距離并州軍的其餘大將頗顯不如。他在父親劉輿的安排下投筆從戎,轉而進入晉陽軍的統兵大將之列,平素也以并州刺史的左膀右臂自詡;但自始至終都被劉琨安排在相對安全的後軍,執行各種治安、轉運的任務,從不曾獨力承擔過戰場指揮。此刻危局,他連聲發令,卻怎也無法掌握局面,又模模糊糊地聽得要抓住自己的高喊聲震天動地,更加慌亂。
這裏是常山,是冀州刺史部的腹心之地。四面都是大晉朝廷牢固控制的地域,哪裏來的敵人?劉演站在大帳之前,一時間茫然無措。
他又想到,如果前頭抵擋不住,那這場突如其來的戰鬥必然將以己方的慘白而告終。然後呢?叔父控制常山中山二郡的謀劃從此化作鏡花水月,晉陽軍的力量依舊局限在并州的表裏山河之間?而自己呢?或許能僥倖逃脫,然後在一眾同僚譏諷和鄙視的眼神中另就他職,以一個膏粱子弟的身份永遠被并州刺史的羽翼所照拂?
一枚流箭從某處戰場斜飛過來。黑色的箭杆隱沒在黑色的夜空中,而箭頭破空的利嘯也被震天的喊殺聲遮掩了。所幸扈衛在他身邊的幾名親將都是劉琨特別挑選出的百戰精銳,其中一人極其機警,千鈞一髮之際揮刀拍中那流箭。
流箭來勢極快,只略微轉向,擦着劉演的肩頭射過去,扎在大帳的樑柱上,箭尾猶自發出嗡嗡的輕顫。
幾名扈從看看前方火光沖天的戰場,再看看那枚利箭,臉色全都變了。
有人向前一步躬身請示道:「將軍,此地不可久留。我們立即走,往營寨西面的山林里退避!」
營寨西邊不遠處,是大片景色優美的山地。這幾日裏,劉演與代郡貴客洽談之餘,多次悠遊於林泉之間,以詩文唱和。那裏地形複雜多變,有五座連綿山峰並列聳立,山間遍佈奇石飛瀑,最壯觀者懸空直下三十丈,見者無不心動神馳。那扈從衛士的意思,便是戰局已經難以扭轉,他們願意簇擁劉演逃亡於這片山林間。依靠連日來對地形的熟悉,哪怕敵人窮搜大索,也斷然找不到劉演的蹤跡。
毫無疑問,在當前局勢下,想要保命,這便是唯一的可靠途徑了。
但那扈從連說了兩遍,劉演卻充耳不聞。
他的臉色潮紅,呼吸越來越快。他想起自己隨父親劉輿劉慶孫第一次踏入東海王的府邸時,那些洛陽名士們掩嘴譏笑,竊聲地傳着什麼「輿猶膩也,近則污人」的侮辱性言辭,又恰到好處地將那些言語傳到自己耳中;他想起叔父劉越石在并州風雨飄搖之際接受刺史之職,經歷無數腥風血雨才勉強支撐起這片小小基業……
父輩們所面臨的艱難險阻,超過自己所經歷的何止十倍?全靠着父輩的經營,自己才得以年少出居高位,得授方面之任。如果今日自己畏懼敵人而逃,卻將父親的辛苦經營、叔父的浴血鏖戰拋到了何處?卻將中山劉氏源於帝皇貴胄的令譽拋到了何處?劉慶孫之子、劉越石之侄,或許會是無能的敗將,卻絕不是無膽的逃卒!
劉演突然大喝一聲,衝出大帳!
這時候,敵騎已經幾次衝到中軍近處。數十名中軍士卒勉強列成橫隊堵截,左支右絀。
劉演踏步加入陣列,也不向左右招呼,拔出繯首刀就砍。他的身手尋常,但仗着佩刀乃是精品,眨眼功夫連續砍斷兩根刺來的槊杆,轉將敵人殺死在地。
扈從衛士們眼看主帥親自接敵,俱都是大驚失色。為首一人連忙衝過去護住劉演的側翼,連聲喚道:「將軍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