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歌 第九章 彈汗山(二)
祭天大典的儀式進行到現在,已經是第三天了。每日裏清晨,都要沿着彈汗山的半山腰,往巔峰絕頂之處攀爬一番,這對於溫嶠這般體質尋常之人來說,實在是苦不堪言。好在每日段匹磾都與他一處,沿途扶持提攜,幫了不少忙。
段匹磾乃是遼西公段務勿塵之子,雖系胡人,卻漢化極深,博通經史、雅擅丹青,是北疆罕見的文武雙全之士。他並未如兄弟段疾陸眷、段文鴦那般掌握段部宗族實力,而是出仕於大晉,為幽州刺史王浚幕府功曹。
段匹磾與溫嶠二人同為大晉地方官員派遣的使者,每次祭禮都在一處,連日攀談之下,彼此大感投契。當然,這也是考慮到幽并二州本就是抵在北疆第一線的方鎮,頗有守望相助的必要,兩人身為幕府肱股,自然有意好好地結交一番。
至於兩家在代郡的小小牴牾,雙方都是聰明人,這時自然不會提起來徒增尷尬。畢竟王彭祖的實力在於遼西,而劉越石忙於應付并州南部的匈奴,區區一個代郡本也算不得什麼。對那位新鮮出爐的代郡太守,也可以慢慢來拉攏。
這時候既然段匹磾伸出援手,溫嶠便勉力謝了一句,可他原本正在攀援上行,稍一分心,腳下又自打滑。彈汗山雖在百年前被鮮卑大單于檀石槐設為王庭所在,可鮮卑人哪裏有營建興造的才能?整座彈汗山依舊是座野山,莫說是找不到半點王庭遺蹟,就連道路都未經絲毫休整,路邊不遠就是峭壁深谷,簡直是難走到了極點。這一打滑,溫嶠頓時站立不住,晃晃悠悠地要往下滾落。
好在段匹磾反應極快,他拉着溫嶠的胳臂用力上提,同時大喝道:「用力蹬!」
溫嶠趕緊借着向上的拉力蹬腿,總算他手腳還算靈便,猛地越過這處半人高的豁口,撲倒在地。心有餘悸地向後觀看,便見被自己踩落的一塊圓石順着斜坡骨碌碌地滾落。那圓石在沿途的嶙峋山石之間來回磕碰反彈,速度越來越快,最後彈跳着劃出道弧線,徑自落入萬丈深淵中去了。
溫嶠瞪着那圓石掉落的方面,混不覺自己臉肌抽搐了幾下。回過身來,愈發覺得疲累了,這時哪還顧得上儀態,他隨便找了塊頂部平坦的岩石,癱坐下來,不停地擦着額頭的汗。足足過了半晌,眼看身後的胡族酋長們幾乎趕了上來,溫嶠才奮然起身。由於體力並未恢復,他的手腳還微微有些顫抖,但動作卻十分快捷。走了幾步以後,他甚至還有心自嘲地拍了拍腿,大聲笑道:「哈哈,哈哈,今日疲累,行動愈發難堪了。」
說着,他扯住段匹磾,深深作了一揖:「今日若非兄長,便無溫嶠矣!」
「詩云,脊令在原,兄弟急難。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太真兄何必在意。」段匹磾笑道:「晉人以耕讀為業,自來文弱,不能與我們這些化外之民相比。何況,太真兄雖然體弱,膽氣卻足,比田思、靳利、梁天之流強出了甚多。」
他所說的「田思、靳利、梁天之流」,便是上一次參與拓跋鮮卑祭天大典的大晉官員,算來已經是距今十一年前的事了。
匈奴勢衰以後數十年,鮮卑全據匈奴故地,至檀石槐當政時勢力達到極盛,領地東西萬二千餘里,南北七千餘里。檀石槐以彈汗山為王庭所在,分其地為東、中、西三部,各置大帥若干人統領。拓跋鮮卑的始祖推演即為大帥之一。檀石槐、軻比能之後,鮮卑部族聯盟瓦解,各路強豪彼此爭鬥廝殺。到如今,東部鮮卑慕容、宇文、段部三強,中部鮮卑以拓跋氏一枝獨秀,而西部鮮卑中最強的禿髮部亦是拓跋鮮卑的分支。
大晉立國以來,與西部鮮卑戰事不斷,胡烈、牽弘等名將皆戰死於隴上。故而朝廷對拓跋鮮卑加意籠絡,力求避免兩面受敵的窘境。元康六年時,拓跋猗迤改葬其父沙漠汗及妻封氏,並召集各部於彈汗山祭祀天地。懾於猗迤之威,遠近屬國、僕從部落等盡數到場,聚二十萬眾。當時大晉朝廷也不敢怠慢,成都王司馬穎遣從事中郎田思、河間王司馬顒遣司馬靳利、東瀛公司馬騰遣主簿梁天並來會葬,又致以盟好之意。
可惜三位宗室親王並不清楚北疆胡兒的儀禮與中朝大不相同。據說,他們派出的三位官員在攀登彈汗山時醜態百出,有行至半途涕淚交流抵死不願再上的、也有在險道旁抱着胡兒的腰呼天搶地的。雖不知彼等親善任務完成得如何,但拓跋鮮卑貴酋如今這般蔑視晉人,未嘗沒有那三人的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