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煞七十二變 第三章 孤村
少年離家,老朽得歸。其中心境,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也。
老兵久久站在村口,目光滿是悵然。
若是年紀折半,他還能率性一回,高呼着故友親朋的名字,大步奔往家門。
可惜,此身已是耄耋之年,故園早已物是人非。最怕呼喚之人,早已天人永隔;奔向的家,也已然荒廢傾頹。
他只能以滿含着猶疑、探究、希冀的目光,打量着村子,打量着這霧氣籠罩中的一草一木。
大抵還是幾十年前的模樣。
只不過,西家的園子大了一圈,東家的棗樹高了一些。
依舊見得,男人們扛着農具說笑而過,女人們聚在角落談些家長里短,幾個孩童從霧氣里鑽出來,又打鬧着鑽進巷子去,留下一連串的嬉笑聲。
他的目光徘徊着,忽而停留在村口的一個老人身上。
「阿黃?」
老兵的聲音透着難以置信。
「是你麼?阿黃!」
可這老頭好像有點耳背,老兵一連喚了好多聲,都沒有回應。
只走到眼前,面當着面,老頭渾濁的眸子才有了幾分神采,終於注意到了眼前人。
「大郎?」
老頭含糊的聲音好似夢囈。
「嚴家大郎。」
老兵連連點頭。一時間,兩個老頭竟然有些執手相看淚眼的意思,大抵沒想到對方都還活着吧。
兩人敘了一段舊情。
老兵遲疑了一陣,還是問出了那個讓他忐忑萬分的問題。
「我家裏人……還在麼?」
老頭聽了,卻是欲言又止,沉默着指向了村子深處。
在那裏,霧氣稀薄的地方,累累松柏蒼翠欲滴。
…………
一片鬱郁的松柏林中。
老兵無言地佇立在一排墓碑當前。
許久。
他才指着其中兩座石碑說道:
「這是家父與家母。」
「我離家之時,他們正當壯年。我總說,我都已經垂垂老朽,兩老想必也辭世多年,唯一的遺憾,是不能在床頭盡一份孝心,在生前見上最後一面。但心底里,我又何嘗沒有想過,當我回到家裏時,會不會有兩個比我這老朽更加老朽的人在等着我呢?兩老平日裏慣愛積德行善,未必不能長命百歲。」
說完,搖頭失笑,好似在笑自己的「貪得無厭」。他走了幾步,又指着另外兩座墓碑說道:
「這是舍弟夫婦。」
「我離家從軍之時,舍弟還是垂髫小兒,一天到晚總愛追着羊家的丫頭轉,沒成想還真成了夫婦。我那時候總愛拿這事兒逗他,不過看着他們,就想起了我與……算了,說這個幹什麼?我以前總是想,要是我能回家,唯一認得我的親人,大概也只有這個弟弟了吧。沒成想……」
話語徒然化作一聲嘆息。
他又轉到下一座墓碑當前。
「這是我那未曾謀面的侄兒。」
「涇原兵變之時,我隨軍北上靖難。那時,我與家人的音信尚未斷絕,舍弟托人為我送來喜訊,說我嚴家後繼有人,弟媳生下了一個侄兒。我當時還特意買了一面撥浪鼓,想着打完這一仗,就回家將鼓送於侄兒作周歲禮。誰知,這一去,就是輾轉半生。」
他注視着墓碑,上邊長滿了青苔,字跡也因常年累月的風吹雨打模糊許多,看起來,比先前幾座都要殘舊。
「我原想着,我都已然老朽,侄兒也已然長大成人,這鼓也就送不出了,留在身邊,也不過是個念想。沒想到……」
他長嘆一聲,從懷裏取出面撥浪鼓放在墓前。
「還是用上了。」
而後,他又挪步到了最後一座墓碑當前。
這墓上栽種的柏樹最新,但看來也有十數年。
因為缺少打理,墓上生滿了茅草,石碑也被青藤纏繞覆蓋。
老兵扒下一些葛藤,窺見了隱藏在後的名字,卻是哈哈一笑。
「原來這是我的墓。」
他點了點頭。
「也是,幾十年來音信斷絕,天下又戰亂紛紛。家鄉人